做夢也沒料到李安森會出事。上回他送的煙我還沒抽完。我們還說好了,過些天我約幾個朋友,帶上老婆孩子上他們今年開張的嵐湖渡假村樂幾天。這才幾天哪?怎麼說倒黴就倒黴了?
所以肖玉打我手機時我根本沒反應過來。她說是李安森老婆和弟媳婦來了,這會兒正在家裏等我,要我趕緊回去招呼。
我隻當又是李安森讓她們帶什麼東西來了,隨口就叫肖玉把她們領到我這兒來。剛好我跟幾個電台的哥們吃燒烤,這會兒剛入席。我說這兒都不是外人,其中兩個還跟我去過東泰鎮,吃住就在李安森弟弟開的酒店裏。那酒店的生意可真叫紅火,鎮上的應酬招待基本都歸他承包了。所以我啥時候去那兒,樓下大堂裏都是撲鼻而來的酒氣。但李安森弟弟和他完全不是一個脾味,雖說他是老板,卻不善應酬,見人總是目光閃爍,從來不敢與人對視,也很少上席喝酒。他那媳婦可了不得,長得白裏竄紅怪撩人,開席前也靜靜的,手腳麻利地端茶遞煙,見誰跟誰笑,那兩個小酒窩現在又在我眼前閃。可是一旦她擼起袖子勸開酒來,天天在酒山肉海穿行的李安森都不是她的對手,誰不喝就捏鼻子灌。她還是個黃段子高手,手機上有的、酒桌上流行的,沒有她不熟悉的。今天有了她,這酒就更有味了。不過我這席上可有高手,她還敢像鄉下那麼猖狂的話,怕也夠她喝一壺的。
不過我也多少有那麼點兒預感,李安森弟媳和老婆跟我從沒有直接交往,怎麼突然就摸到我家來了,不會有什麼要緊的事吧?
正想再問問,手機又響了。肖玉壓低聲音說她們不肯來,嘴上說也沒什麼事,神色上看肯定有要緊事。反正她們一定要和我見上一麵。我有點犯難,但也沒太往心裏去,叫肖玉給她們弄點吃的,我招呼完客人盡快回來。可一杯酒剛下肚,肖玉的電話又來了,說是李安森老婆想跟我說句話。我來到包間外,話筒裏傳來的卻是他媳婦的聲音。怯怯的,全沒了酒席上那份囂張。我剛跟她開了句玩笑,那邊就哭開了:我大哥他……進去啦!
你是說李鎮長……我的背上嗖地竄過一陣涼風:進去了是什麼意思?
手機裏又換成了李安森老婆的聲音:大哥你別聽她亂說,是……雙規。縣裏紀委抓的……大哥你幫幫他吧,我都兩天沒睡覺了……麻煩你千萬幫我找個什麼關係說說話。受啥處分都可以,千萬不能往檢察院送了。
有這麼嚴重嗎?我還是難以相信:李鎮長多好的一個人,他們憑啥抓他?
這個……要不您先吃飯,一會我再跟您詳細彙報?
這種事的確不是電話裏方便說的。於是我答應馬上趕回去。可總覺得這事來得太蹊蹺,實在難以置信。於是下意識地撥通了李安森的手機。果然,手機提示已關機。
我沒了喝酒的心思,編了個借口就急急地下了樓。
其實我跟李安森也非親非故的,甚至未必算得上過從密切的摯友。畢竟我在省城,他在鄉下,一年裏除了我會去他那兒玩幾回,平時也就是偶爾通個把電話。有時他會讓人帶點東西給我,春節上省裏來進貢,他也會順便捎上我一份禮品,卻也從來沒工夫和我坐下來喝上回酒。
算起來,我結識他也快三年了。省電視台專題部要給東泰鎮搞個十分鍾的宣傳片,讓我給他們寫本子。那回鎮上書記到香港去了,接待我們的就是李安森。也不知是不是有緣分,我跟李安森一見如故,幾乎毫無障礙地就熱乎了。李安森個子不高,歲數和我差不多大,四十剛出頭;說話洪亮而自信,為人頗有親和力。加上那黑蒼蒼的圓臉盤和雖已開始發福卻仍很壯實的身軀,一看就是個典型的頗富進取心的鄉鎮幹部。
我們的迅速熱乎,起先多半還是酒的緣故。我們都屬於那種爽快型的,熱愛喝酒卻沒多大的量,三杯下肚就沒了彼此。我沒把他當鎮長,他也沒把我作主任,拍肩膀掐脖子碰得杯子叮■響,渾身熱血沸騰。酒席散了,我們還都沒夠的意思。李安森讓鎮辦主任把其他人都打發去休息,卻摟著我不讓回房。倆人在熱哄哄的鎮街上輕飄飄地亂竄。李安森一臉豪氣地要我實地體驗一下東泰的夜景,一路上則還不斷地和一個又一個堆滿諂笑的“子民”們打哈哈。
和一般地方幹部一樣,李安森也慣於用“我”來指代自己麾下的這方水土。張口我的GDP多少多少,我的招商引資怎麼怎麼了。總之我這麼,我那麼,指的就是東泰鎮怎麼了。倆人大搖大擺在街上晃悠時,他一會指指這座樓說這是我搞的,一會又指指那個工廠說那是我引的資,不無自得。一路上不斷有認得他的“子民”滿臉諂笑地和他打招呼。他有時哼哈兩聲,有時則手拉手地打一陣哈哈,還把那什麼主任什麼總的熱烈地介紹給我。別說,那一路我也大有幾分榮耀的感覺。這東泰鎮之所以願意花上8萬來做這個資料片,固然有宣傳引資的目的在,首先也確實有做的資本。鎮麵擴張得很厲害,新老兩區風格迥異。老街上還見得到千百年前傳下來的老虎灶,新區則煊煊赫赫一派燈火,儼然一座欣欣向榮的新城。快十點了,街上還人頭攢動,商店裏擠滿外地口音的打工者,飯館裏處處哄響著劃拳的聲音。那市麵,那規模,比起一般地區的縣城來也毫不遜色。
李安森說得興起,抄起手機哇哇一頓吼,不一會他的司機就把車開了來。李安森揮揮手打發走司機,自己開上車,不一會就把我拉到鎮外的東泰開發區,四麵八方轉了一大圈。清泠泠的月色下,規模相當可觀的開發區被銀亮的路燈勾勒出網狀交叉的英姿。一排排頗現代的廠房裏燈火交輝,空氣裏都湧動著熱火朝天的氣勢。李安森跳下車,熱得發燙的手掌一把捏緊我的手,怕我跑了似地拽著我這裏看看,那裏望望。他大敞著懷,嘴裏滔滔不絕,說到激動處還啪啪地拍打他那渾碩的肚皮,細微的唾沫星子頻頻濺在我臉上。我隻好不斷調整位置往上風去,但不是左手便是右手則始終被他捏在汗嘰嘰的手心裏。說起來,我並不是個懦弱的人,雖是客人,但身份地位都不在他之下;但在他麵前就總有種身不由己的臣服感。應該說這也是他的一種魅力,或者也可說是某種習慣性的霸氣吧,讓人不由自主地會給他牽著鼻子走。不過我對這種人倒並不討厭。
我們重新上車後,李安森卻不急於發動車子,雙拳支在肚腩上,歪著頭盯著窗外那一派光暈出神。那神情戀戀的,又分明有幾分陶醉。突然,他長噓一聲:兩年嗬!整整兩年我徹頭徹尾地賣給了這片鬼地方!剛開工那陣子,連綿陰雨,工地都泡成了糖稀糊,一腳下去泥漿滋滿長筒靴,隻好甩掉靴子打赤足巴子。我那指揮部的床上,被褥都是泥跡巴拉的——哪天夜裏不讓人喊起來好幾回!黑燈瞎火地摸回來,兩條腿全靠用手搬上床,哪還有心思洗什麼腳嗬,倒頭就著。剛才喝酒時,你們那編導唱什麼?“想親親想得我胳膊彎彎軟,提起個筷子來端不起個碗”,我的淚一下子滾進了酒杯裏。可是那時候鬼才有心思想什麼親親哪,成天累得你兩條胳膊端茶杯喝水都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