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越發大起來,黃葉在剛下過小雨的街麵上不由自主地盤旋,有幾片被行人踩在泥漿裏動彈不得,一張張淒苦的臉,癡望著昏暗的天。老天如此陰鬱,是想給人間播灑更多的敗葉,更多的淒涼吧?
我的臉也好看不到哪去。和李越兩年多的私情有甜蜜更有苦澀,還有無數投懷送抱時壓根兒想像不到的痛苦和煩惱,毒蟲般噬啃著我那越來越少的歡樂和希望——幾乎從一開始他就唱著“離婚離婚”,直到現在還一切故我。他把這一切歸咎於老婆的難纏:“拖也要拖死那個小騷貨!”那麼,我把我的命運歸咎於什麼?
沒有人回答我,唯有玻璃上自己那張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木木地望著我。頭發也被風吹散了,心裏還有一片一片亂糟糟的枯葉在飄零。
我躲在電話亭裏,忐忑地盯住對麵的茶館,一會兒祈求她不要出現,一會兒又希望她不會耍我。我真想見她,並期盼著奇跡的發生。但本能又不斷警告我,她要見我的唯一理由,無非也和我一樣,是希望我走開而不是可憐我理解我或為我讓路。我們的對立是如此之深,我們的利益是如此不可協調。而我的心理又是如此地虛弱,畢竟我是第三者,是那個誘惑並企圖永久占有她丈夫的“小騷貨”。為什麼我還要來見她呢?
畢竟我還抱著一絲希望,畢竟是她打電話要和我見麵的。而且她語氣平和,隻說要見見我,和我“心平氣和地談談”。我有什麼理由不敢見她?說不定事情因此而產生某種轉機呢?說不定是李越把她“妖魔化”了呢?而李越早已無能為力,卻也不反對我和她短兵相接。“你可以把把她的脈,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運氣好的話,也許你可以……”雖然他緊接著又一本正經地警告我不要對她抱有太大的希望。但若連希望都沒有的話,我和他又如何能維持到今天,還這麼不明不白地耗著幹什麼?
但是天哪,真正到了要麵對她的時候,我的腿為什麼這麼綿軟,心又為什麼如此虛弱嗬!
自信點!別害怕!該擔憂、該惶惑、該絕望的應該是她。畢竟我有著她不可比擬的優勢。她從沒見到過我,而我看過她所有的相片。她對我的了解幾乎為零。而我早已從李越嘴裏知道了她的經曆,她的性格,她在李越心目中的位置。她到現在不知道我住在哪裏,我到底是誰,而我不僅是她不在家時的常客,還在她床上無數次地和她丈夫做愛、品評她、褒貶她、商議對付她的辦法並構劃我們的未來!我和李越是一體的,而她,早已是名存實亡,孤家寡人一個!至於其它,無論是年齡、長相、學曆甚至收入,我也都有著她無可抗衡的優勢。她不懼我,我何懼她!
一見麵,我的心就平平穩穩地落回了實處。眼前的她,不過是又一片賴在枝頭搖搖欲墜的黃葉而已。已過了45歲的她,渾身寫滿這個年紀女人的自卑和疑懼。刻意的修飾,過濃的香氣,脂粉填抹不盡的皺紋,胸前那俗不可耐的珀金項鏈和竭力撐起的矜持,反讓她和女兒手中的芭比娃娃般僵硬而毫無生氣。
怪不得她姍姍來遲,為此她得花費多少無謂的精力嗬。而你錯了,大錯而特錯了。你以為我會像一個濃妝豔抹而狐媚的紅毛妖女出現在你麵前嗎?不,脂粉從來不是青春的營養,更不是兩個女人間戰爭的製勝法寶。除了能短暫地蒙騙一下紅顏盡褪女人的虛弱外,實在也是與美無緣的。我就是我,一個質樸,端莊、低調而平和的女職員,臉上不著粉黛,身上毫無珠光。甚至衣服也平平常常,笑容也淡淡定定。清水出芙蓉,豈止是一種至美,更是一份自信。是的,可以說這也是一種刻意。但在我們這樣兩個女人的這樣一種會麵中,表麵上也許可以風平浪靜,實質上從內到外,從心到物,什麼不在碰撞,什麼不在“談談”呢?而我,準確把握了她的心態;而她,第一著就不那麼高明。這,難道不是個好兆頭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會把女兒帶來。她想讓她為自己壯膽嗎?或者,這也是一種示威嗎?或者是一種籌碼?讓這麼個剛滿10歲的小姑娘插在我們中間,對她,對女兒,會有什麼益處呢?
從理智上說,我並不討厭李越這個嬌寵如命的千金。我自己也是女兒,我清楚父母是如何寵我的。但從感情上說,我得承認我常常十分痛恨眼前這個長得楚楚動人、白雪公主般人見人愛的小女人。對著她和李越相擁相摟的那些照片,我無數次產生將他們撕裂,將她絞碎的衝動。我太清楚了,實質上其它一切理由都不過是脆弱的毛玻璃,不堪一擊,唯女兒才是李越的軟肋,是他優柔寡斷、色厲內荏的根緣。
也許這就是我忽又感到沮喪,而幾乎不敢正視她的原因吧?
然而李越在這點上真是一點沒有誇張,這個女孩完全像他描述的那樣,長得清純甜美而又文靜,讓人不能不生出幾分愛憐來。也許她並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麼角色?反正我從她撲閃的黑眼珠裏讀出的是平靜和幾分好奇,而並無惡意或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