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铩羽而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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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亞尼在床上痛苦地輾轉了幾乎一夜,終於還是覺得,除了破釜沉舟,他已別無選擇。

聽到電話裏他那喑啞沉重的聲音,德國PC公司中國區總裁赫爾曼嚇了一跳:怎麼回事,聽起來你好像病了?

不。皮亞尼提高了嗓門:是馳德公司病了。我的看法是必須要動大手術,而且越快越好……所以我決定立即到上海來見你。

聽筒裏半晌無語,卻傳來一陣寒風刮過曠野似的喘息聲。

皮亞尼搖搖頭放下了電話,不禁也悶悶地出了一口長氣。同時有些愧疚地想象到赫爾曼見到他以後的表情,恐怕至少要比現在還驚慌十倍。畢竟是他拍的板、簽的約。雖然這不是我們的錯,但畢竟是一個可怕的甚至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嗬!

該死的!現在想這些有什麼意義?他憤憤地捶了下腦袋,正想出去叫司機小劉,在門口碰見托著杯咖啡的秘書兼翻譯易荔。他謝了聲,接過咖啡,一改平時小口啜飲的習慣,一仰脖送進肚裏。易荔想勸他已經來不及了:燙著了吧?

皮亞尼痛苦地皺緊眉頭:我必須馬上趕去上海。勞駕通知劉,十分鍾後出發。易荔問他是不是需要她同去。皮亞尼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當他的視線掠過她腹部以後,說出的卻是不。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提起,看起來她的腹部也並沒有明顯的異樣,但幾天前皮亞尼剛聽小劉說起她可能懷孕了。他不想勞累她,隻是叮囑她,自己不在的時候,要多留點心。他指了指馬路對麵中方馳興集團總部那座顯赫而堂皇的18層大樓:尤其是那裏的一舉一動。

易荔會意地點點頭出去了。皮亞尼操起電話叫了溫文。要他立刻把相關財務資料帶好,與他一起去上海。溫文是他親自選騁的馳德公司財務總監,他向上司彙報,需要他的數據支持。放下電話,他才意識到嗓子裏起了火一般燎得慌。那咖啡果然夠燙的。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的時候,皮亞尼長時間地癱在椅座上一語不發。起先他想抓緊時間睡上一會,可一閉上眼睛腦子裏就會翻江倒海地鬧騰不息。他隻好又睜開眼睛,叫小劉放些輕鬆的交響樂聽,可音樂響了一陣,他又煩躁地讓他關了。然後歪著腦袋久久地望著車窗外飛掠的空茫大地發愣。心情恰如這深秋蒙著白花花寒霜的田野一樣,空洞、落寞而淒清。他暗自算了算,自己初來中國、剛從上海到馳州赴任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個季節,車窗外也是差不多的景色。可那時自己的心境卻和現在有著多麼巨大的反差嗬。躊躇滿誌上任屢新的情懷自不必說,就是中國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屋,都讓他倍感新鮮別致,欣喜雀躍。村落裏那飛簷翹角的民居和故鄉西西裏的建築是如此地不同,閃爍著銀光的彎彎小河和幾個悠閑地叼著煙卷垂釣的老頭,都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向往。田野裏剛收割後一排排地晾在地頭的稻穀,構成的也仿佛是足以讓他心醉神迷的巨幅油畫。現在呢?怎麼一切都仿佛被霜凍住了似地死氣沉沉?田野裏幾乎看不到人影,隻有琴弦般排列在公路兩側的意楊,昏睡似地沒精打采地呆立在寒風裏,枯萎的葉片抖簌簌地掉進灰蒙蒙的河溝裏。雖然到馳州有一年了,但這條通往上海的大路皮亞尼往來得也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次。他不禁感到奇怪,早先強烈的新鮮感怎麼會消失得像陽光下的霜露般無影無蹤?我的神經過於疲憊了嗎?還是我的心態已經太老了?可我才剛剛過完55歲生日嗬?

雖然為德國公司服務,但皮亞尼是意大利人。早年在西西裏時,他在德國PC公司設在巴勒莫的一家船用泵機廠,和後來出任PC公司中國分部總裁的赫爾曼共過幾年事。去年,赫爾曼和中方馳興集團談判組建了生產船用泵機的合資公司馳德公司。正式簽約後,赫爾曼給皮亞尼去了一個電話,熱忱希望他們能再度攜手,在一個“詩一樣美妙,夢幻一般神秘而富有活力的國度,開始新的合作”。

PC公司以總投資折合1.45億人民幣的歐元和技術保證,占有馳德公司45%的股份,並且由他們聘任負責經營管理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一名。中方馳興集團以土地、廠房、設備和包銷產品等條件占有馳德公司55%股份,為控股大股東。因此,馳興集團由總經理宋文國出任馳德公司董事長。

皮亞尼就這樣成為了馳德公司的副董事長兼總經理。

捫心自問,皮亞尼堅信自己是敬業的,也是稱職的。對於船用泵機的生產管理及技術、經營,皮亞尼有著豐富的經驗。對於船用泵機在世界經濟和跳躍式發展的中國經濟中的地位,以及廣闊的市場前景,皮亞尼也充滿信心。對於赫爾曼的信賴,皮亞尼內心也充滿了知遇之感,決心毫無保留地為其效命。上任以來,皮亞尼的生活幾乎沒有時間表。上班總是公司裏到得最早的,下班則是最遲的。星期天他多半是在公司裏度過,連聖誕節也沒有回國休假。到外地進行市場調研,參加產品博覽會等,他總是來去匆匆,從未涉足過任何旅遊景點。至於馳州本地,他也聽說有著許多甚至是舉世聞名的文化古跡,他也從沒有去過。不是沒興趣,中國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有著太多令他瞠目結舌的東西;實在是正在起步階段的企業,百事待舉,他太忙了,分身乏術。令其始料不及的是,盡管他殫精竭慮,盡管經營成效也一度相當令人樂觀,馳德公司卻像一台性能出色,外觀壯美的巨型船機一樣,隆隆高歌了沒多久,就噪聲大作,疲憊不堪甚至日漸衰頹,眼看著竟要歇火大吉!

究其原因,馳德這台機器本身並無任何故障,缺的隻是一樣:“油料”!無論是作為企業基本運轉必須的“燃油”——流動資金;還是作為企業運營必須的“潤滑油”——薪酬、管理費用等等,都已麵臨著枯竭的窘境!而這一簡單的問題的根源,就在於他們的合作夥伴——大股東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幾乎是不加掩飾地使用種種蠻橫的手段,瘋狂抽取著馳德公司這個本該是他們親兒子的鮮血。換句話說,皮亞尼越來越清楚地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從一開始,馳德公司在這個馳興集團的眼中,就隻不過是一台提款機!

皮亞尼也曾困獸猶鬥,企圖力挽狂瀾,但不斷碰壁的現實,最終不得不讓他不甘心地承認,自己已經無能為力。甚至,他越來越懷疑,越來越有一種如夢方醒的感覺:自己乃至PC公司從一開始就像一個天真無知的莽漢一般,被一夥壓根兒沒打算按遊戲規則出牌的人,牽著鼻子哄到了懸崖上。要麼,你就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粉身碎骨,咎而自取;要麼,你就留下財物,赤條條地打道回府。第三條路也是有的——那就是你憤而掉頭,披堅執銳,與那夥人背水一戰,為自己也為馳德公司和PC公司殺出一條生路來。

昨天夜裏,皮亞尼徹夜不眠的結果就是:他決心返身一搏!盡管他很清楚,一旦自己真的這麼做,那就徹底地撕破了目前還勉強維係在他與馳興集團頭上的溫情的麵紗。即便自己有可能取勝,PC利益有可能挽回或維係,卻同樣也可能使自己個人失去退路——如果他們需要一隻替罪羊,我就是那最合適的犧牲。自己很可能成為兩大利益集團博弈的犧牲品。除非赫爾曼足夠仗義,足夠正直而且堅強。然而,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皮亞尼怎麼也無法想象自己的性格會甘願接受任何窩囊而屈辱的結果。哪怕是魚死網破,哪怕是兩敗俱傷,在他看來,也比傻愣愣地跳崖,或者赤條條地與對手握手言歡來得尊嚴而痛快一百倍!

問題是,赫爾曼會怎麼想?他的身份、處境、價值判斷和考慮問題的方式無疑與我有著極大的不同,他會有承擔風險和兩肋插刀的勇氣嗎?

然而,赫爾曼必須直麵一個基本的道理:他和PC的利益是一致的。

站在懸崖上的,首先是赫爾曼和他所代表的PC!

2

都說法國人浪漫,德國人嚴謹,其實哪個民族都不乏浪漫之人。赫爾曼便頗有幾分浪漫氣質。他的辦公室裏總會傳出悠揚的音樂。有時你推門進去,還會看到他倚著高背椅,雙腳高翹在辦公桌上閉目陶醉的情景;有時手裏還把著一杯紅酒。遇到值得慶祝的事情,比如他或誰的生日、業務進展順利,赫爾曼都會在辦公室裏搞上個燭光晚餐。雖然沒有大菜,但氣氛絕對溫馨。赫爾曼下班後還總愛在他那配備有全套烹飪廚具的套間裏大顯手藝,而且還喜歡拉人去品嚐。雖然有幸品嚐的部屬私下評價都不高,但他那套作派是絕對正宗的。叮■響的餐具、亮晃晃的銀器,大大小小的酒杯,一切都有板有眼。赫爾曼的裝束也絕對專業,有時他還會一本正經地戴上頂高頭廚師帽,說是那樣才配得上他的德式大餐。

當然,那要分什麼時候,赫爾曼又是什麼心境。今天的他,別說烹調大餐了,連把酒聆聽音樂的雅興都蕩然無存。皮亞尼到達的時候,辦公室裏一片死寂。

四目相對之際,兩人都直勾勾地盯注著對方。

這在皮亞尼來說,是很正常的。

皮亞尼這個瘦瘦高高、略有點傴背的西西裏人,天生就長著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說話時習慣於直視著別人,兩道目光像兩根筷子般伸長著,似乎總想從對方臉上摳出點什麼來。加上他瘦長的臉盤,勾勾的鼻子和那副混雜著不少白須的小胡子,許多看過蘇聯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的人,都說他太像那個喝令對方“看著我的眼睛”的捷爾任斯基了。

當然,這也要分什麼場合,對待什麼人。通常來說,皮亞尼並不是個嚴厲之人。當初聽說要來一個意大利老總時,馳德公司的中國員工都很緊張,可當皮亞尼出現的時候,大家都鬆了口氣。他對待部下話不多,可卻見誰就笑。更可愛的是他還隨身裝了一大口袋意大利軟糖,見誰就摸兩顆出來讓人品嚐。而且在以後的工作中,皮亞尼也很少對部下指手劃腳,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喜歡獨自呆在他的辦公室裏,看材料、上網、打電話,一個人悶忙。偶然出來一下,也是見誰就主動與人打招呼,笑眯眯地讓人完全放鬆了警惕。

一個多月後,大家才真正感受到了皮亞尼那捷爾任斯基式的注視的份量。那天,皮亞尼突然召集大家開會。他的目光落到誰的臉上,誰就挨了燙一樣趕緊避開。皮亞尼點名道姓地表揚了一些人和事,話鋒一轉又說:如果我們的有些方麵改進一下,我們的工作無疑會更加出色。接著皮亞尼就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大家,不點名地指出,在他不在辦公室或出差的時候,有些人就不來上班或中途溜號;他不懂中文,有些中文稿就沒能認真校訂,結果錯誤百出;有人在工作時愛幹些私活,還有人一得空就大煲其電話粥——誰也鬧不清他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卻誰也沒法否認他說的都是事實……

赫爾曼的相貌與風格都與皮亞尼有很大的不同。他的個子比皮亞尼要矮一頭,但長得十分敦實。圓滾滾的大臉盤,圓滾滾的大肚脯。看上去還是個溫順而慈眉善目、甚至有點兒靦腆的紅臉膛漢堡人。這也與他的眼神有關。他的兩個圓滾滾的藍眼珠又大又凸,還有些混濁,轉動起來便仿佛兩顆缺乏潤滑的滾輪,滯重而猶豫。似乎他自己也意識到這點,不要說是與皮亞尼了,與一般人交談時,他的目光也總是遊移不定的,很少與人對視。別人的目光挪開時,那兩隻滾輪才匆匆地在人臉上輾那麼一下。

今天他是真急了。愣愣的逼視,讓多少有些心虛的皮亞尼也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盯注。

幾乎沒有任何寒暄,皮亞尼就切入了主題。一路上他早就把該說的話醞釀了不下十遍。因此,他彙報起來思路清晰,條理分明,措詞簡潔而精當。很快就把馳德公司當下麵臨的困境及其原因,以及他對此的剖析與推斷,論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財務總監溫文則在一邊小聲地補充著他的論據,並將他帶來的各種報表、數據、報告等資料一一攤示在赫爾曼麵前,以至他那寬大整潔的大班桌上,一時竟成了硝煙彌漫的戰地指揮所的司令台。

表麵上看,赫爾曼還是很沉得住氣的。聽取彙報的過程中他很少打斷皮亞尼的言語,也很少發問。隻管趴在桌上,一支胳膊撐著看上去有些過於沉重的大腦袋,專注地傾聽著。兩隻“滾輪”則又習慣性地滯留在桌麵上或屋角裏,間或才飛快地在皮亞尼或溫文的臉上一輾而過。隻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從他那一會兒紅,一會兒紫的臉色,和那兩條幾乎一直在桌下顛動不歇的腿上,察覺他情緒的變化。

皮亞尼一口氣說夠了以後,端起咖啡啜了一大口,長出一口氣後,再一次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赫爾曼。赫爾曼仍然沒有出聲。他放下了撐住腦袋的手,雙手抓起那些材料,一一細看起來。

皮亞尼和溫文也不再說話,耐住性子等他開口。可是,赫爾曼扔下那些材料後,卻依然什麼也不說,隻是把沉重的身子放倒在沙發椅上,仰麵朝天,雙手像小貓洗臉般嘶拉嘶拉地撫摩起他那滿是皺褶、胡碴鐵青的紅臉膛來。

溫文有些不安地瞟了皮亞尼一眼。皮亞尼卻伸出食指在嘴唇上碰了碰,回他以一個胸有成竹的微笑。他是了解赫爾曼的。情緒動蕩或疲憊的時候便下意識地抹甚至是搓臉,這是赫爾曼的老習慣了。有時那手下還相當用勁,仿佛他搓揉的是一塊能擠出水來的海綿,這是赫爾曼的老習慣了。果然,赫爾曼抹夠了臉以後,如夢方醒般從沙發椅上蹦起來,一步躥到門口,伸出腦袋向外看了看,又將門砰地撞緊,在屋裏大步轉起圈子來。突然,他在皮亞尼身後立定,厲聲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我們上當了?或者說,我們從一開始就被那個該死的宋,用一塊內裏空洞無物的美味乳酪誘進了籠子?

不!皮亞尼也站了起來,回身盯著赫爾曼,沉著地說:我沒有這麼說,那隻是你得出的結論。雖然我並不反對你這麼歸納。

我的結論?難道不是你親口告訴我,說你的馳德公司上馬才一年,就已經欠下6千多萬原材料和配件款,帳麵上隻剩下不到7百萬可用資金,並且已經連續兩個月拖欠員工工資了嗎?

是的。報表你都看見了。

原因呢?真實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真實的原因我已經告訴你了。主要有兩條:第一,大股東馳興集團在合約上承諾包銷馳德公司的產品,實際上他們卻隻以低於市場價25%以上的價格與我們結算;這一條我都作過詳盡的市場調查,我的材料已提供了充分的依據。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馳興集團除了在我們投產頭兩個月還象征性地返回一小部分貨款外,便遲遲不再將銷售款結還給馳德公司,累計已占用我們的資金達9千多萬!以至我們嚴重失血,配件供應商紛紛中止供貨。如果不能盡快扭轉這種極不正常的局麵,馳德公司將隻有倒閉一條死路!

倒閉?赫爾曼發寒似地猛地抱住了雙膀,雙眼又一次逼視著皮亞尼:我親愛的皮亞尼先生,皮亞尼總經理!但願你隻是在嚇唬我!否則,這難道就是我以重金將你從遙遠的西西裏聘過來的目的?

當然不是。皮亞尼毫不避讓的目光,又一次迫使赫爾曼掉轉了臉龐:你會記得我曾經警告過你。同時我作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無數次給宋文國打電話,無數次地求見他,打報告,他總是以種種理由不肯見我。以種種借口推諉,搪塞。不久前,我還兩次堵住他,當麵向他要求召開董事會,他仍然置之不理。不得已我抽出大部分精力,派出所有能派的人來調查其中的真相。甚至,我還聽從手下的建議,聘請了私人偵探來掌握第一手資料。我……我所能做的隻有這些了……同時,我也同意你剛才的結論,種種跡象都令我越來越懷疑,馳興集團與我們的這次合作,或許一開始就是沒有誠意的。或許……或許我們卓越的品牌、我們精湛的技術和管理經驗,馳德公司可能的美好前景及效益,從來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我們的1.45億投資,才是他們真正的興趣所在……

這怎麼可能?赫爾曼突然打了個哆嗦,一把揪緊皮亞尼的胳膊:我是了解宋文國的。簽約前我和他談判了7個月,打過無數次交道;他是一個出色的、相當有個人魅力和遠大理想的、也完全有能力承擔責任的中國企業家。我完全信任他,他們的市長也多次向我擔保他強烈的事業心和卓著的管理才幹,所以我才……

話雖這麼說,赫爾曼的聲音卻越來越軟弱,以至他鬆開皮亞尼,轉身回到自己的沙發椅上又狂烈地抹起臉來。半晌,赫爾曼才又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補了一句:何況他不是私人老板,馳興集團是馳州市最有影響和實力的國有大企業之一。我們不能僅憑一些表象就簡單地猜疑他們。

我相信你的印象不全是海市蜃樓……皮亞尼頗為遺憾地聳了聳肩膀:事實上我剛與宋文國打交道時,對他的信心也許比你還要強。或許你也參觀過馳興集團的榮譽室——掛滿四壁的獎狀、錦旗;各級領導來參觀、授獎、放大到占滿半麵牆壁的巨幅照片;金光燦燦,一尊比一尊高大的獎杯,簡直讓我目瞪口呆。當地的電視、報紙上也幾乎每天都有宋文國英雄般的頌歌……可是我與之相處不久後,就……怎麼形容我的感受呢?一尊巨型而金碧輝煌卻中空的佛像?一座暗藏機關而黴味衝天的古墓?不不,應該說是……

3

皮亞尼俯身對溫文耳語幾句,溫文立刻站起來,向赫爾曼點點頭,走了出去。

皮亞尼關上門,從自己皮包裏取出一張光碟,說:請你看點兒有趣的東西。至少,如今中國私人偵探的水平,還是很值得欣賞的。

赫爾曼疑惑地看著他:你在玩什麼把戲?你認為這麼做是合適的嗎?

皮亞尼搖搖頭:當然不是最合適的。但這對於把握真相,對於徹底認清一個人,或許是最簡捷可靠的辦法。而且,我也並沒有以此要挾誰的打算。

你都錄了些什麼?

皮亞尼一笑:總之不是性科教片。說著他拉好窗簾,將碟片裝進赫爾曼電腦,屏幕上隨即映出一幅幅畫麵有些昏暗,鏡頭不斷有些歪扭、抖動的情景——

一輛光華閃爍的深色寶馬奔馳在風光琦麗的湖濱大道上。不久便順著一條新修的水泥路曲曲彎彎地拐進了綠意盎然的山穀。

映襯著藍天碧水、綠樹紅花的坡道盡頭,出現了一幢又一幢宮殿般豪華壯觀的獨立別墅。四周環護著高高的鐵柵、花團錦簇的花園。

寶馬緩緩地穿行其間,最終在其中一幢別墅的花園前戛然停下。一個氣宇軒昂、看上去十分富態的中年人從車裏下來,繞到另一側車門前,笑眯眯地打開車門——赫爾曼驀地瞪大了雙眼:宋文國?

但見宋文國從車裏扶出一位身姿妖嬈的妙齡女子,兩人相擁著步上台階,隱入別墅……

赫爾曼厭惡地揮舞起雙手:這未免太無聊了。我對別人的隱私毫無興趣!

皮亞尼攤攤手:我也不感興趣。問題是,你或許會對這些別墅感興趣的。據敬業的偵探的了解,這些別墅連同周圍的土地,網球場,會所以及會所裏的健身館、遊泳池、棋牌室等等,都是宋文國的馳興集團投資建築的。一模一樣的獨立別墅一共有15幢。沒有一幢對外出售,卻已全都名花有主。分別屬於宋本人及與馳興有著密切關係的當地政要。雖然房主的名字未必是使用者們的。這個,我也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宋文國的錢從哪兒來?一幢這樣的別墅,據偵探提供的數據,土地等建築成本加裝修,至少應該在250萬以上。還有會所,還有維護費用,你不會算不出該是多少吧?

赫爾曼害了牙疼似地捂著腮幫子,兩隻呆滯的眼珠死盯著屏幕,半晌無語。

屏幕上忽又跳出與眼前的詩意、幽靜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畫麵也突然鮮豔清晰起來,並伴著亂哄哄的讓赫爾曼看著又感到新鮮又有點心驚肉跳的種種雜音——那是一個規模宏大,極具奢華的婚禮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