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華的馳樂假日酒店店徽下,巨大的紅色拱門上,掛著“新婚賀喜”的字樣。
在四合院形狀酒店中間的停車場內,各式各樣的豪華轎車已停得滿滿當當。
一條紅地毯從樓外一直延伸到樓內。胸戴紅花的迎賓,就有20多人。門外,仍有一撥又一撥的來客進門,在門口至樓內排起了長隊。
婚宴在金碧輝煌的一樓餐廳、二樓宴會廳、三樓多功能廳同時舉行。一看就不下百八十桌的酒席上都坐滿了人,其中還有不少笑臉盈盈的老外——皮亞尼伸手指著幾個人說:看見沒有?我,渥多,海因茨,戴特萊夫……這些人都不知道中國茅台的厲害,幾乎是被人抬回房間的……
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種鬼地方?哦,這幾個人我好像見過。對了,那不是馳州的副市長嗎!赫爾曼驚訝地嘖嘖著。皮亞尼笑道:不止是我們,那一天馳興集團的大樓為之一空。當地社會各階層的名流權貴們也至少占了20桌——宋董事長為公子辦喜宴,我怎麼能不去賞光呢?據我的秘書易荔從集團得到的消息說,婚禮發出的請帖超過500張。為方便賓客前來赴宴,集團出動了8輛中巴及10多輛轎車,馬不停蹄地來回專程接送。
天哪,赫爾曼感歎不已:這個宋莫非是中國皇帝嗎?
事實上,集團裏的人背後都稱他為土皇帝。知道這個闊綽而豪爽的皇帝送給他心愛的兒媳婦什麼見麵禮嗎?奔馳車一輛,還有加拿大的人壽保險10萬美元。雖然,婚禮上宋文國聲稱這都是他太太的弟妹們的心意。據說他們都是當地赫赫有名的私企老板。但馳興集團的人私下裏都相信這是一回事。因為知情者都十分肯定地告訴過我,那些家族企業都與馳興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確切些說,那些企業無非都是些腦滿腸肥、美滋滋地吸附在馳興這頭可憐的老牛腿上的水蛭!對了,我忘記告訴你了。宋文國先生的公子和媳婦先前已投資移民加拿大。據知情人私下說,此前他們在加拿大留學及移民的一切費用,都由某個隱密帳戶支付。當然,他采取的是什麼變通手法及此說法是否真實,我無法確證。然而,從這個場麵上,你難道不能想象出什麼來嗎?至少——皮亞尼憤憤地捶了一下桌子:我的想象力無法阻止我聯想到我們的投資!
赫爾曼深深地彎下腰,雙手抱頭撐在膝蓋上,一語不發。
你不想再看點別的了嗎?
赫爾曼頭也不抬地擺了擺手,使勁按揉著太陽穴,連喊頭痛。
那麼……如果你早些時候看到過這些,你還會樂意與之簽約嗎?
赫爾曼氣急敗壞地扭過臉來,兩隻“滾輪”狠狠地輾了皮亞尼一下。
皮亞尼垂下眼簾,將碟片退出來。小心地收進了皮包。
4
你在電話裏說,要動大手術,是什麼意思?
請允許我先強調一點:你知道動手術是病情緊迫,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被動手段。但我相信,目前除了動手術,我們已別無選擇。
別給我繞彎子!
我需要你的允準和幫助——我考慮了兩個方案。第一,聘請最好的律師,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立即提起訴訟。根據現有的財務數值等合法證據,我們完全有理由中止合作,追回投資,並要求馳興集團賠償我們的一切損失。
赫爾曼深深地吸了口涼氣: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他們違約在先,我們又掌握著確鑿的證據……
得了吧。赫爾曼蹦起來,又在室內煩躁地轉起圈來:你以為我們是在哪裏?這是一個無論製度還是文化,曆史還是現實都和我們的經驗幾乎完全相悖的國度。我在這個國家已經呆了7年,至今還不敢說我已經理解或把握了他們的遊戲規則。何況是你?
可是,他們畢竟也是個有法律的社會……
沒錯。可是你對他們的法律有多少了解?而據我的了解,僅僅其中一條關於管轄權屬的規定,就可能讓我們碰得頭破血流。知道嗎?如果我們要起訴馳興,必須是在馳州的法庭。而根據你目前對宋文國能量的認識,你確信我們有把握獲得這一場勝利嗎?
為什麼沒有?皮亞尼不解地說:法庭在哪裏和個人能量有什麼必然關係?
赫爾曼重重地哼了一聲:所以我說你一無所知嘛!這麼說吧,即便我也相信我們有把握勝訴,但說不準是三年還是五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消耗戰,我們經受得起嗎?
皮亞尼茫然地盯注著赫爾曼。赫爾曼則又挪開了眼神:不到走投無路的地步,請別再對我提什麼起訴。實在告訴你,即便到了那一步,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國家,起決定因素的永遠是權力。所以,我寧可選擇設法在省裏尋求上層權力的支持。這比任何法律,任何律師都要經濟實用得多!當然,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撕破臉皮,大打出手然後分崩離析、兩敗俱傷,決不是我的初衷!別說你,我也承受不起它帶給我的災難性後果。所以隻要有一線生機或挽救的可能,就別再跟我談什麼起訴!何況,至少目前,我還是難以相信我們就已經山窮水盡了。
皮亞尼點點頭:我也不希望看到馳德公司的死亡。所以我考慮了第二套方案。就是……他有些猶豫地聳了聳肩膀:請你出麵給宋文國施壓,立即召開董事會,我將提出停工、裁員的議案。
混蛋!這不還是會置馳德於死地嗎?
皮亞尼猛地提高了嗓音:置馳德於死地的是馳興集團!停工和裁員是我應付現實危機的惟一出路。它至少可以減少開支,延緩我們的死亡。而我的真實目的則並非在此。這一方案實際上是我們打出的一記重拳,同時也是檢驗馳興集團到底有沒有合作誠意的一麵透鏡。如果他們不想置馳德於死地,隻要盡快結回哪怕是部分占款,並允許我們成立自己的銷售公司,自營一部分產品,以我的經驗和努力,相信馳德公司很快就可以恢複生機。否則,馳德公司就決不是停工的問題,而是立刻倒閉的問題——事實上,我們現在已經是在苟延殘喘了!
赫爾曼又一次重重地倒在沙發椅上,一個勁地抹開了臉。
你要我做什麼?馬上到馳州去?
不。現在還不是“皇後”出陣的時候。現在是“兵士”角力的階段,你出場為時過早。我們必須保有應對不測的回旋餘地。但是我需要你給宋文國先生去電話或不停地發傳真,務必迫使他同意立即召開董事會,審議我的方案。
赫爾曼遲疑地將手放在電話機上:現在?
皮亞尼堅決地點點頭。
赫爾曼沉悶地哼了一聲,埋頭躊躇了好一陣,終於拿起了話機。
5
一條寬闊的雙向六車道大路,將馳州與省城聯結在一起。馳興集團與馳德公司則隔路相望。馳興集團的18層總部大廈巍峨地聳立在路東,馳德公司及其生產區分布在路西。寬展美觀、上有天蓬,兩側畫滿馳興集團巨幅廣告的過街廊橋,則如一條空中走廊,將兩個部分聯結成一個雄渾壯觀的整體。
經過廊橋中央時,皮亞尼停住了腳步,扶著欄杆看了會車流滾滾的橋下風光。初來馳德時,他曾經從那些疾速奔馳的車輛及橋身那微微的顫動中,感受到了這個曾令他倍感古老而神秘的國度煥發的蓬勃生機。他覺得信心滿懷,覺得中國與世界並沒有太遠的距離,那些車輛仿佛就是從西西裏開過來的,故鄉距自己也並不遙遠。皮亞尼頭腦中許多對中國固有的原始、蒙昧的舊印象隨風飄逝。可是今天,當他又一次佇足凝望橋下的熱流時,心中翻騰的卻是一團混沌而粘滯的濕霧。
剛下天橋,便見一位身材修長、穿著一襲十分得體的米色套裙的年輕女士,快步迎上前來,雙手笑吟吟地握緊了皮亞尼的手:歡迎皮總。宋總在辦公室恭候您。請隨我來。
見皮亞尼迷惑的樣子,秘書易荔俯耳告訴他:這是集團的辦公室副主任。皮亞尼想起來了,自己在宋總歡迎自己的宴會上見過她。便點了點頭,跟著她進了馳興大廈。
大廈的入口到電梯前,鋪著猩紅的地毯。地毯兩側擺放著兩排花籃。兩名拿著對講機的保安一見皮亞尼,便對著話筒通報:皮總到了。皮亞尼剛到電梯前,電梯門啞然洞開,裏麵也站著一名保安。這使得皮亞尼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地對著明晃晃的電梯壁理了理領帶。誰知電梯在8樓停下後,皮亞尼剛出電梯,又見一名保安垂手躬腰向他行禮。他下意識地抬了抬手,卻見樓梯的拐角處,也站著一位保安,正向他垂首施禮。再往裏走,每到一個拐角處,都站著一名高大英武,身穿馳興特有的深栗色製服的保安肅立著,並且人手一部對講機。這古怪的場景,再加樓道裏除他們和保安外,再沒有一個旁人,空氣也仿佛被這肅穆的氛圍凍結了,令皮亞尼不由得感到一陣莫名的緊迫感。而且,在皮亞尼看來,這座馳州郊外頗為搶眼的馳興大廈,外形呈五角形,猛一看頗有幾分像美國的五角大樓,蔚為壯觀。裏麵的的設計就有些奇怪了。出了電梯,不知為什麼還要走那麼長的走廊,拐那麼好幾個彎。而宋總的辦公室也不知為什麼要隱藏得那麼深。
雖然當了馳德公司一年的總經理了,皮亞尼到集團大廈也隻有寥寥幾回,和宋文國麵對麵的機會也屈指可數。宋總在集團的辦公室他更是從沒有來過。作為馳德公司董事長,宋總在馳德也有一大間辦公室。但皮亞尼隻在那裏見過他兩三回。平時,兩人都忙於各自的事務,皮亞尼晚上又住在市內的酒店裏。所以業餘時間也碰不上宋總。兩人間的聯係主要是電話或書麵報告。麵對麵的機會也就是幾次會議或酒席上。所以,一旦麵對著這麼一副簡直有幾分肅殺的氣氛,他不禁要感到愕然而又有些不知所措了。沒想到的是,當他們來到樓道最後一個拐角處時,引路的女主任竟又小聲請皮亞尼稍等一會,她自己則小跑著先到宋總辦公室去報告。不一會,她才又小跑著過來,將皮亞尼一行引進辦公室去。
宋總辦公室之氣派與特異,也完全出乎皮亞尼的預料。兩扇沉重的橡木大門悄然洞開之處,兩側竟又站著兩個彪形保安。剛才過來時,大廈外分明陽光燦爛,眼前的室內雖然十分寬敞,卻顯得空洞而昏暗,惟有正中一張巨型辦公室上亮著一盞台燈。以至宋總從高背圈椅裏站起來,滿臉笑容大張著雙手走下來歡迎皮亞尼時,他那半明半暗、恍如魅影的臉容,讓皮亞尼愣在門口忘了挪步。
正猶豫間,宋總一揮手,門口的保安撳動按鈕,室內突然大亮。與此同時,秘書也拉開了落地長窗上厚厚的帷簾,瀑布般的陽光喧鬧著迸湧進來,剛好投在皮亞尼臉上,讓他一陣頭暈眼花,不由得抬手遮擋,瘦長的腰肢也彎了下來。
寒暄一會後,皮亞尼莫明其妙亂跳的心髒才慢慢地恢複了常態。他偷眼打量,室內的布局也讓他暗自咋舌。怪不得感覺宋總的辦公桌特別大(鋥紅油亮的桌麵上除了一台電腦和一部電話,幾乎再無一物),也特別高,原來室內還有三級台階,台階上下都鋪著花紋美麗而厚厚的純羊毛地毯。宋總的辦公桌在台階之上。台階之下,一側張列著供客人坐的椅子與茶幾,另一側則是滿牆的書櫥。書櫥裏整整齊齊碼滿了光燦燦的大部頭著作,絕大部分都是精裝的,讓人瞟一眼便頓生敬意。難怪皮亞尼總覺得有些壓抑,這樣的格局是難免不讓客人有幾分心理上的自卑感的。而這,恐怕正是主人希望得到的效果。隻是,習慣後的皮亞尼對此並不怎麼欣賞。尤其是主人的審美趣味,他暗中感到不敢苟同。意圖也未免太露骨了些。比如,辦公室裏放那麼些大部頭豪裝書,能說明什麼?牆上的抽象派油畫和自己坐的古色古香的紅木硬椅似乎也不太協調。更令他不快的是,椅子的座位有些弧度,靠著吧,身子後仰得厲害。坐直了吧,人又不得不前傾。總之怎麼坐也不舒服,讓人提不起精神來。這也是主人刻意追求的效果嗎?
當然,眼下他沒心思多考慮這些,所以定了定神後,便問宋總董事會什麼時候開始。可是宋總卻笑容可掬地讓他先喝點水,吃點水果。還十分關切地詢問了皮亞尼在馳州的生活起居是否習慣,在西西裏的家庭情況,以及他的太太什麼時候會來中國看看等,皮亞尼隻好耐住性子,一一作答。說到西西裏,談及太太,皮亞尼的眼神不禁有些發直。而且,心裏頗覺溫暖,情緒也逐漸鬆馳下來。畢竟,他和太太已經有一年沒見麵了,雖然電話和電郵能有所彌補,到底不是一回事。而且,他早就允諾太太,等自己空些要把她接到中國來,天南海北好好地看看。卻因為無暇分心而遲遲未能回國。想到這些,他總有些內疚,對宋總的關心也頗為感謝,所以話不由得多起來。可是正說到興頭上,宋總忽然站了起來,示意他可以上會場去了,並且執意讓皮亞尼走在前麵。一幹人在保安的前呼後擁下,很快來到了三樓的小議事廳。
6
完全出乎皮亞尼的預料,會議的開局非常順利。宋總簡單地說了幾句開場白,並且還檢討了自己因為事務太多(諸如集團攤子太大、他的社會兼職如省人大代表、市政協副主席等太多)、官僚主義等等,以至鬆懈了自己對馳德公司的職責;緊接著,他話鋒一轉,便請皮亞尼開始他的發言。在皮亞尼發言的過程中,宋總也始終安詳地坐在他對麵,表情認真而專注地傾聽著。期間,秘書好幾次進來,俯耳彙報什麼要事,或把手機遞給他,讓他接聽,他都示意他們過後再說,並拒絕接聽電話。而且,即便皮亞尼情緒漸漸亢奮,言辭中不時迸發出火藥味之後,宋總依然不動聲色地端坐在那裏,一臉淡定。相反,當別的董事們因為皮亞尼的某句尖銳露骨的言辭大驚失色,暗地裏麵麵相覷,竊竊地交頭接耳之際,宋總也依然穩如泰山,有時還反而報以理解甚至近乎欣賞的嗬嗬一笑。以至這笑聲常會令其他董事們深受感染般一哄而笑,反而令皮亞尼摸不著頭腦,一時不知所措地停下來瞪著他,他則寬容地擺擺手:
請繼續,請繼續。
關於宋總的為人,皮亞尼的直感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一些親曆的細節。比如:他剛來時就聽手下人說,宋總是個十分講究禮儀的人。他曾在集團的會議上正式要求,所有人稱呼他或打電話、行文時,都要冠以“尊敬的”三個字。皮亞尼不以為然,因為宋總很少稱呼他為“尊敬的總經理先生”。但很快,他就得到了印證。集團辦公室主任專門打電話給他的秘書易荔,說他們給宋總的報告不夠“規範”,明確要求他們今後給宋總的報告,對他的稱呼前應該冠以“尊敬的”三字,理由是,這是宋總的意見,體現與國際接軌及文明禮儀的要求。皮亞尼吩咐照辦,私下裏卻想不起來國際上尤其是企業屆有哪條禮儀是要求人們必須這麼做的。
還有些耳聞的細節皮亞尼覺得不那麼可信,卻又難以忘懷。比如說宋總有回在馳州大酒店包間做足療,小姐做了十分鍾,因有老客點她,又見他酣聲大作,便先去給老客人做了。不料宋總很快醒了,等小姐再進來時,他未置一詞,抄起身邊茶水兜頭潑在小姐臉上。小姐重做、經理來賠罪他也不許手下付一分錢。
還有一個皮亞尼無緣親曆而集團機關許多人予以肯定的傳聞是:宋總有個給人掏耳朵的業餘癖好。謂之一大享受,而且禮賢下士。他身邊的許多人,包括秘書及司機,都享受過他的精心服務。隻要閑暇,逮住人就端詳他耳朵,掏出的名堂越多,他越滿足。鋪陳於白紙上,用鑷子反複翻動賞玩,連呼過癮,還說這也是一大成就感。據說他的辦公桌裏不僅有全套專業掏耳朵工具,竟還有五官科醫生專用的視鏡。
除此而外,皮亞尼對宋總的了解主要來自各種側麵的評價。評價也常常是錯綜複雜或相互矛盾的。有說他是笑麵虎,狼外婆,心狠手辣甚至吃人不吐骨頭的;也有說他舉重若輕,精明強幹,大智若愚甚至很是與人為善的。總之反差很大,說好說壞的都有且常有雲泥之別。而皮亞尼一開始對他的印象也和赫爾曼差不多,是相當欣賞的,甚至一度也有些像某些宋總的手下人一樣,對他有點兒不由自主的崇拜感。但很快,通過自己雖然不多卻頗深刻的切身體會,尤其是看到了偵探們種種調查結果,宋總在他心目中既有的形象便如陽光下的雪人般崩潰了。代之而起的便幾乎隻剩下厭惡和不屑了。但一旦麵對他時,他的這種印象便不由自主地又有些動搖。至少,從今天短暫的接觸來看,宋總的言談舉止,及其高大魁梧的身材,紅潤和藹的麵容和頗具親和力的笑容,以及其特殊地位形成的某種獨特的風度、氣質,還有他的一些作風和性格上的細節都令他暗自生出幾分自歎弗如的感慨。比如他落落大度、彬彬有禮、沉穩有致的作派;滴酒不沾(據說他平時除了要人及重要的領導,從不陪客吃飯,而陪客時皮亞尼也親眼見到,他一口酒也沒有喝過),不吸煙甚至也不喝茶的良好習慣都令皮亞尼歎羨不已。比如現在及剛才皮亞尼在他辦公室上看到的,就是一瓶純淨的依雲牌礦泉水。
據說宋總還有著相當程度的潔癖。這點皮亞尼相信不會有錯。人們都說他幾乎每天都要洗三次澡,換三次襯衫。而且還有個古怪的情結,見不得任何不鏽鋼潔具如水龍頭、臉盆上有絲毫汙跡。哪怕他入住五星酒店,見到那兒亮晃晃的水龍頭,也會親自動手反複擦拭得自以為一塵不染才安得下心來。這些皮亞尼也都不懷疑其真實性。因為他在馳興大廈裏看到的潔具、龍頭全都是瓷的。剛才參觀時,他也注意到宋總辦公桌後麵小門裏,的確是一個相當高檔的盥洗室,衣帽架上也碼放著一大迭漿得十分挺括的幹淨襯衫。人們還傳說,集團裏的大多數人包括高管層人士,至今都從來沒有進過宋總的辦公室。隻有保潔員可以每小時進去揩抹收拾一下衛生。這點皮亞尼在那兒時,也得到了驗證。皮亞尼還注意到宋總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就是不斷地會伸手撣一撣他那實際上一塵不染的高檔西服,間或還會對著光潔如鏡的桌子或空中吹上一口氣,雖然那兒其實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的浮塵。如果別人有點潔癖,皮亞尼並不奇怪,但宋總如此,他頗覺費解。這樣的人多半內心缺乏安全感或有某種自卑或罪惡情結,而宋總這麼權焰濁天的人,會有什麼不安全感或自卑呢?
一直到皮亞尼最終端出他那本以為是爆炸性的結論,即根據目前麵臨的種種困境,身為副董事長、總經理的他已經無能為力,不得不請求集團盡快結轉欠款,否則便隻有請求董事會審議批準他停產、裁員以緩解困局的建議。那後果意味著什麼,皮亞尼加重了語氣說:我不敢想象。
然而,宋總依然麵帶微笑,如一尊活佛般安之若素。
會場上早已像開了鍋一樣沸騰。人們竊議的焦點都集中到一點:意外,意外,還是意外。怎麼當初財大氣粗的中外合資馳德公司竟會這麼快地淪落到這麼個地步?這可能嗎?停產、裁員,豈不是馳德公司垮台玩完的同義詞麼?
皮亞尼結束了自己的發言。喘息著一氣喝下半杯礦泉水,一邊拿濕巾揩抹著額頭的熱汗,一邊盯視著宋總的反應。卻見宋總仿佛根本沒聽到人們的議論似地,向門口揮了揮手,秘書立即拿來一台手提電腦,打開攤在宋總麵前。
宋總咳了一聲,會場上霎時安靜下來。可是宋總說了聲請各位董事暢所欲言,就皮總的意見發表自己的見解吧,隨即便全神貫注於電腦上,再也不抬頭了。
可是,誰也沒有出聲。大家都像突然變成啞巴一樣,不再竊議,不再相覷。甚至有意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有的抬頭望著天花板,有的埋頭揣摩著自己的手掌。有的一口接一口喝水,有的悄悄溜出去上廁所。當然,所有的人,也包括皮亞尼,都不會忘了悄悄窺測著宋總。隻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