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不是雷立行喝了酒豪氣大發,非請我“瀟灑瀟灑”。這種地方我是不會來的。倒不是全然沒“賊心”,但身份形成的某種慣性,總讓我缺乏點“賊膽”。以前也在這類地方見識過小姐的“服務”,別人摟摟抱抱、打情罵俏的,我就是伸不出那手去,結果小費還得照付。何況這兒小姐的價碼也讓我咋舌。我們那裏兩百塊可以“到位”了。可雷立行說,這兒隻夠付小姐在KTV陪唱的小費;出台是六百,包夜少則一千,多則,“看你中意啦,愛擺點譜的老板甩個三兩千的,小事一樁。至於‘開處’,這裏的行情是一萬五起價,愁的是沒有足夠的‘人力資源’……”
我唯有唏噓。這城市的富糜和豪侈是一下車就撲麵襲來的。酒樓、歌廳和桑拿、足浴之類,醉漢蕩婦般擠滿街頭,爭相向路人拋灑著光怪陸離的媚眼,令人迷眩。夜風裏滿是酒氣和喧囂,歌廳裏則滿是小姐。就這家,進來時差點沒讓我厥過去,二樓吧台前哄哄亂亂地擠著、坐著、站著不下百把個小姐。一個個濃妝豔抹、袒胸露腿的,讓你的眼光沒地方安頓。就這樣,當我後來去洗手間時,那些“綠頭蒼蠅”已一隻不剩地飛進了大大小小、犬吠狼嚎般喧囂著的包間裏了。
再也沒想到,我會在這裏邂逅自己的學生。
是她先認出我的。我說過我不習慣這種地方,更別說人販子一樣挑小姐了,那未免不太尊重她們。所以媽咪把五個小姐領進包間,有的搔首弄姿、有的故作矜持地站在我們對麵時,我窘迫地不敢正眼瞧她們。沒想到一個看上去最年輕、長得也十分好看且尚存幾分清純的小姐一屁股坐到我腿上來,雙手攬住我肩膀直晃:老師哎,你怎麼也到這裏來啦?
我一驚,下意識地推開她。隱約覺得這女孩的確很麵熟,尤其那雙勾魂攝魄的黑眼睛,分明在記憶中秋波般忽閃,卻一時想不起是誰。雷立行在一旁嘎嘎直樂:這丫頭真伶俐嗨,會來事!長得也這麼水——你就留下吧,他不要你的話,我要啦。
那小姐咯兒一樂,蹦到門口將大燈開亮。回過身來,摘下那在兩耳下受驚的草莓般晃蕩的大耳環,垂手端立,很學生地衝我一笑:蘇老師我怎麼會懵你啊?你叫蘇展,是一中的教導主任,教過我三年英語,怎麼就記不得我啦?我真有變得這麼老嗎?
餘晨!
我頓時叫出聲來。
兩年多沒見,她變化真大呀!雖然我當年隻是兼她們班的英語課,與學生接觸並不太多,但對小白的印象還是有的。她長得堪稱校花,皮膚雪白,個子也高,所以坐在最後排,兩條修長的腿總愛伸在過道上;而她那時也顯得比較清高,仿佛身邊有一圈無形的牆,課餘很少見她和別的同學來往,上課也從不主動舉手。有時點她回答問題,多半卻答得出來。平時則總愛托著腮幫子,有點怔忡地望著窗外出神。可她那時的學習還不算壞呀,中考成績也夠線,聽說是想早點工作,才上了衛校中專班。按理,她還有一年才畢業,怎麼竟到外地做小姐來了?而且突然變得這麼老到,見了老師竟毫無顧忌,反讓我有點手足無措呢……
我在這裏叫“小白”——我屬小白兔嘛。
小白蒼白的臉上泛出興奮的紅光,緊貼我坐下來,嘩嘩地往酒杯裏倒滿兩杯啤酒,舉起一杯和我的碰了一下:蘇老師,過來一個月了,人生地不熟的,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個鄉親——我敬你一杯!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氣幹了個底朝天。順手從雷立行麵前的煙盒裏抽出枝煙,老練地點著火,大口猛吸。
我愕然望著她,腦海中啤酒泡沫般翻騰起無數問號。
2
我正斟酌著怎麼開口,小白先向我拋出了一連串問題。我老實告訴她,是雷總請我來的。他是當地人,也是我大學同學,在這兒開了家教輔器材公司,我們進了他點貨……話沒說完,小白一頭撲進雷立行懷裏,捧住他腦袋就叭叭親了幾口:這麼說是雷總買單嘍?該好好報答我老師喲——剛好我今晚還沒地方住呢,你就請他做個包夜吧,我也好和老師好好敘敘——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何況他還是我當年的夢中偶像哪。蘇老師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最迷戀你的是什麼神態?——有人就是念不上來,你拿根手指點著他:好,好,好樣的,真是好樣的……蘇老師你不知道你有好可愛喲……
我咂摸出她的心思,心裏反不是滋味。再說,即使我有什麼想頭,也不敢和她做什麼呀,幹她這行的,保不準哪天就給弄住,而她對我知根知底的,萬一把我供出來,豈不害我身敗名裂嗎?於是我托辭婉拒了。
小白倒也乖巧,見我態度堅決也不強求,隻希望能讓她多陪我聊聊,說她在這裏實在太孤獨,舉目無親的,仿佛成天裹在一團濃黑的霧裏,天昏地暗又無可奈何。我也正想聽聽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便點了頭。雷立行見狀,又叫了些啤酒和香煙進來,自己攬著個小姐到別的包間去了。
小包間裏隻剩我們兩個人時,小白倒忽然閃露出幾分羞澀,雖然隻是一個瞬間,還是讓我短促地重溫了一下當年的她——畢竟還是個17歲的女孩呀,她的眉目間雖然多了幾分讓我不舒服的風塵氣,尚存的稚氣到底還難以盡掩。
不知是喝了酒特別想宣泄,或是對我真有什麼特殊的信賴,抑或是她幹這行已有些時日而不以為然了,反正小白幾乎豪不掩飾地就把自己的一些情況倒酒般嘩嘩傾出。原來,她一年多前就因為和老師吵了一架而離開了衛校,不久後就開始做起小姐來。用她的話說,出來才知道,家鄉實在太窮了,自己也實在是太虧了:最早我在桑拿做事,一天做三個人老板才給我兩百塊提成,我還樂得直喊錢太好賺呢!
後來,是一個小姐先被一個老頭帶到這兒,發現這裏和家鄉收入天壤之別,又把她帶了過來。小白酸楚又不無得意地說,她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尤其聽不懂當地人的土話,而且從來沒出過遠門的她,心理上到現在還沒法適應。晚上還好,反正陪客人拚命喝酒、抽煙可以蓋住點。白天,尤其是下午一覺醒來,房子裏陰森森的,心裏頭空洞洞的;一個人到外麵亂逛吧,滿大街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心口還是拎拎的,蟲子咬一樣特別難受又特別空虛。所幸這裏的收入很讓她滿意。現在她每個月要交給那個介紹她來的小姐8百塊中介費,但這點錢比起賺頭來就隻是毛毛雨了——到今天我剛好來了整整一個月,你猜我賺了多少?
我說,這行情我可一點沒數,怎麼猜得出來?
你猜猜玩兒嘛!
我含含糊糊伸出個巴掌來。小白啪一下打掉我的巴掌:告訴你吧,翻個倍還要再加兩千,而且是扣掉中介和媽咪費的淨收入!所以我下決心,就是再苦再難,我也要咬牙再做它一兩年,每年要爭取賺足15萬。
我想起小白先前說她今晚沒地方住,便問她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她到現在還沒個合適的住處嗎?小白流光溢彩的眼神突然燭火般黯淡了:不是哦,我媽她突然找到這裏來了,下午剛到的。為了省錢,我和另一個小姐合租了一間房,隻好先讓她先跟我擠擠再說了。唉,我來這裏,本來也是想自由點,沒想到她七問八摸地又找了過來。太鬱悶啦……
她又給自己倒上杯啤酒,照樣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勸她少喝點酒,尤其少抽點煙,可她卻笑笑說,我的酒量早就練出來啦,最多的時候,一夜能陪客人喝六七瓶啤酒,有一回吐了個七葷八素,還好那個客人很會疼人,又幫我擦,又幫我按摩,還叫他手下去買了條新裙子給我換……
你這是何苦啊?
我也知道這不好,可是一喝開就管不住自己了。還好,這兒還有不少小姐嗑藥呢。好在我清醒得很,出來就是為苦錢的,沾上那個就全完了。
抽煙也不是好習慣哪?
沒辦法了嘛,最多一天我抽了有四包煙!
唉呀,你這不是糟賤身體嗎?你還是個孩子呀?
小白淡淡一笑:做小姐的有幾個不抽煙的?我喜歡抽煙是因為它能平靜我的心情,喜嗬憂嗬都離不開它;寂寞的時候,它也仿佛能幫我從黑暗中走出,忘卻一些忘不掉的過去。煙已成為我的唯一知己。也許等我不做這一行了,也會拋棄它,但它卻絕不會拋棄我。你聽過這樣一句歌詞嗎?它說得很有道理哎:“隻有煙才會讓我覺得我是真實存在;女人燃燒自己的一生,隻為點一支煙……”
我還是搖頭:抽煙給人的,頂多是一種頹廢的幻覺……
有時候頹廢也很美的哦!不少客人就說我抽煙的姿勢很好看,隻不過他們都不知道,煙後麵的我有顆怎樣的心。而看到煙圈的升騰與飄逝,仿佛憂愁也變得虛無飄渺。我不再妄想改變任何東西,不再期盼誰的真心或關愛。一切都沒什麼了不得。
我唯有唏噓。心中暗暗為我這個昔日天真無邪的學生捏了一把汗。也許這是我的自作多情,但我總難拂去那份有點兒類似“明珠暗投”的抱屈感。以她相當討喜的長相、出色的身材和伶利的口齒,又還這麼年輕,如果有合適的機遇,似乎絕不應該是沉淪在這種地方的人嗬,她怎麼就走到這一步的?她就甘於這麼墮落下去嗎?
我不禁又細細打量了小白一番。我發現,除了抽煙或拿東西外,小白的雙手總在無言而不安地敘述著什麼。她似乎特別在意自己那十根細細長長蔥管樣白淨、塗滿發亮的橙色指甲油的手指,有意無意地總愛攤開十指,母親輕撫著嬰兒嬌嫩的臉蛋似地,一會右手撫左手,一會左手撫右手地撫來撫去;沉默不語時,她便更加專注地、仿佛在欣賞一件工藝品似地反複端詳著它們。憑這點,我也可以斷定,她不至於是個自暴自棄的女孩,為什麼卻對自己的身體、人格、甚或是命運、前途持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呢?
我意識到現在的她恐怕已聽不進任何說教了。但默了一會還是沒忍住,想借題發揮勸她別再幹這個了:你才多大呀?怎麼就有了那種在我看來未免有些蒼老的心態了?恐怕這和你的處境有關。何況,既然你媽找來了,你就該體諒你媽的心情。哪個當娘的會舍得女兒過這種日子呀?就跟她回去吧。衛生學校是怎麼回事?如果你想恢複學籍,我在家鄉還是有可能說上點話的……
果然,小白一臉不屑地拂了下手,一連聲地NO、NO著:蘇老師,你以為我到了這種份上,還有心思上課嗎?再說畢業做護士,一個月恐怕還拿不到我現在一晚上的錢,換了你覺得值嗎?
怎麼不值?人生的價值可不能光以金錢來衡量呀。再說,就是撇開這種行當合不合法的問題,那也純粹是吃青春飯,還不安全,沒日沒夜酗酒抽煙的,人也老得快,萬一得個什麼病,或者年紀大一些以後你怎麼辦?
所以我才要趁早多掙錢嘛,有了錢什麼不好辦?到時候找醫院做個處女膜修補,嫁個喜歡我的有錢人;或者萬一碰上個我喜歡的男人,沒錢我也養得起他了。總之什麼不比死讀書強?
頓了一下,小白又說:其實我最想做的還是將來開一家美容廳。我特別喜歡做這個,有空的時候,我已經學一些東西啦。你看——她捋起左袖讓我看,隻見她小臂內側,赫然刺著朵嫣紅的玫瑰,後麵還帶著枝彎彎的莖和兩片綠色的葉片——這就是我自己刺的,怎麼樣,還蠻像的吧?
應該說小白還真有些靈氣,那枝玫瑰雖然很小,卻刺得相當真切生動。但是我心裏卻漫過一片寒氣,不知該肯定還是否定她,於是便含含糊糊點了點頭。
聽到小白的那些話,我再次意識到自己有點迂。某種程度上說,雖然她口口聲聲稱我老師,雖然我自以為還能教導她,實際上,過去那個天真單純的學生早已死去!而眼前的她,某些方麵完全當得起我的“老師”。
但是,別人還好說,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學生如此沉淪,我又實在感到不忍。於是又說:有一點你想過沒有,就算按你的設想,遲早有一天還是要回到正常生活的軌道上來的。你終將要為人妻,終將要為人母的,到時候,你如何麵對你的丈夫,如何麵對你的兒女?如果這點你暫時還沒法體會,也不信自己會有追悔的一天的話,那你媽現在的心情,難道你也一點都體會不到嗎?什麼叫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什麼她會千裏迢迢來找你?
嘻!小白突然尖銳地笑了一聲:問得妙呀蘇老師!可你別怪我沒禮貌哦,雖然我在你麵前永遠是學生,但老實說吧,我在學校裏就一直有這種感覺,現在就更覺得好笑了——怎麼你們當老師的,頭腦都這麼簡單喲!還一天到晚自以為是什麼紅燭啦,靈魂的工程師啦!嘻嘻!
我迷惑地看著她,不僅因為小白的語氣突然變得刁怪,而且,她的臉色也嬉皮得讓我不知所措。小白卻不再看我,埋頭又往自己杯裏嘩嘩倒酒。我按住酒杯不讓她喝。她歎了口氣,又叼起枝煙,點火時,我察覺她一個小動作——手背順勢在眼前悄悄抹了一把。盡管這樣,我還是清楚地看見她眼裏殘餘的淚花。我的話刺中她的要害了?
蘇老師,小白正色凝視著我:可不可以讓我先問你一句:你知道我媽為什麼千裏迢迢來找我嗎?
還不是為了你好?
錯嘍!哦不,也可以說是對,很對,太對嘍!
小白突然拎起隻脫在她腳邊的高跟鞋,孩子氣十足地啪啪敲著茶幾腿,咯咯大笑:我就知道你還是那個隻會教死書的老頑童呀!不過,這也正是你這種人還有點討喜的地方哦……
趁我不備,她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不料卻被嗆住,一頓狂咳,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我慌忙抽出紙巾幫她擦臉,沒擦幾下,她一把抱住我大放悲聲!
當她終於平靜下來後。我才明白自己她笑得一點沒錯,自己的確是個隻會教死書的迂腐貨、落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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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師,其實我完全知道你會怎麼想我,一定會恨我太無恥,太不識好歹了。但我……既然在這種地方碰到了你,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而且,家鄉那地方,我這輩子恐怕也不會多呆了。所以什麼都無所謂了。我也相信你是個好人,知道或者不知道些什麼,對你也都是無所謂的事情。所以我也什麼都不想瞞你了。
你們當老師的,不是都號稱“園丁”嗎?實話告訴你吧,我媽也是我的“園丁”呢!今天的我,在一般人、尤其是你這樣的人眼裏,肯定是一株“病梅”,甚至是張著血盆大口誘捕男人的“豬籠草”;可在我媽眼裏,我可是一棵金不換的搖錢樹、頂梁柱;一盆寄托著她的全部希望,同時也是(尤其是男人)人見人愛的香花!
我媽離不開我,我是她的命根子,沒有我她不知道自己還怎麼活。這點,我在8歲那年就明白了。我爸和我媽離婚,正式將我們推到那剛租來的、陰暗狹窄的新家的當晚,我媽把我緊緊摟在懷裏,哭一陣又數落一陣,幾乎一夜沒讓我睡覺。我問她爸爸為什麼要離婚,她說都怪我們太窮了,那個女人也太壞了。
她說的那個女人是一個有好幾輛卡車的貨運公司女老板,我沒見過也不想見到她。但我媽卻恨不得一口吞了她。說她又胖又醜還又奸;她把給她開貨車的爸爸騙上了床,讓他當車管,給自己開小車,逼他離婚;我媽吵到她公司去,她當眾要我媽“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窮酸樣”;還譏笑我媽沒本事,不會生兒子。她說她生過一個兒子,打掉的一個也是兒子,準保還能幫我爸再生他一個兒子!而這正是我爸的致命傷——我一落地奶奶就不喜歡我,也沒和我媽好好說過一句話,不是罵就是吵,爸爸也三天兩頭不著家。後來就和那醜富婆混上了。
我爸的變心對我媽的打擊真是太大了。我不清楚我爸是怎麼想的,但我可以肯定我媽雖然嘴巴凶,骨子裏一直是丟不下我爸的。也許這就是女人天性的悲劇吧,一愛上男人就成了感情的傻子,死心塌地地做男人的附屬品。生氣了也喜歡自我虐待,痛在自己心上,卻還幻想著傷了對方。我媽清醒些的時候,更多地是采取象征性的“懲罰”來發泄她的哀怨。還在他們為離婚吵吵鬧鬧的日子裏,我爸吵不過就三十六計走為上,拂袖而去,然後整天整天不回來。我媽憋得慌,就拿他東西出氣。我爸的牙具、茶杯、刮臉刀,不知讓她摔壞了多少套。後來又想出了新花樣,把我爸衣櫃裏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得滿地都是,然後她又蹦又跳地一邊踩,一邊罵,直到自己累得癱倒。可悲的是,沒多大工夫,她又唏噓著鼻涕把那些衣服都收起來,拍拍打打、洗洗曬曬,有時還要拿熨鬥仔細燙好,一件件掛得整整齊齊,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