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春光煦煦,明公館的草坪上一片綠草茵茵。
明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阿誠站在門口等候。明樓的視線從門廊穿過整個草坪和小花園,他看見明台穿了一身白色的運動裝,沿著草坪在跑步,鍛煉身體。那套運動裝還是自己在巴黎講課時,送給明台的進入高中羽毛球校隊的禮物。
明台今天穿了這套出來,是有意?還是無意呢?
此刻,明台沿著草坪踏上台階。他顯得英姿勃勃,活力四射。宛如春陽,讓人感到青春的魅力。
明樓看他一身暖烘烘的,額上汗津津,眼如秋水明亮,竟似單純可愛,平淡中無有一絲情緒波動。
“大哥,早。阿誠哥,早。”明台親切地喊著大哥。讓明樓和阿誠都頗感意外。
明樓和阿誠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心中暗自納罕。明樓有些錯覺,難道“密殺令”沒有預期下達嗎?
絕無可能。今日是執行日。所謂軍令如山。
“早,小少爺。”阿誠應著。
“瞧你這一身汗,一會回房間記得換上幹淨衣服,汗貼著背,容易生病。”明樓說。
“是,大哥。”
陽光投射過來,兄弟倆站在門廊下一派友愛和睦的景象。二人的麵容在光線裏時明時暗,情緒微妙,眼神也頗具深意,一個看似平常,一個貌似輕鬆,交互錯綜。明家所維係的“內孝謹”家族規則與實際即將發生的兄弟兵戎相見恰成一幅微妙的反諷圖畫。
明樓很清楚。
明台很清醒。
看似一明一暗,其實纖毫必現。
“大哥,你不吃早餐就走嗎?”明台說。
“是啊,要去開會,趕時間。你呢?”
“我在家準備功課,我哪也不去,就呆在家裏。”
“那最好。”明樓說。
其實,明樓很想在明台的臉上找到一絲落寞、糾結、傷感的情緒。可惜,明台偏不捧場。他甚至對著明樓輕鬆地一笑,他說:“大哥,走好!”
一語雙關。
他居然對著自己笑。
明樓竭力克製著自己憤怒的情緒。在他看來,明台簡直是“狼心狗肺”。他一句“大哥,走好!”極度摧折了埋在明樓心底的手足親情的,明台連半點糾結之意都沒有表現出來。
明樓想。
王天風這個雜碎到底教了他多少心狠手辣?能讓一個受儒家教育長大的孩子變成墨家的殘骸。
明樓對明台徹底失望。
明台的眉間心底,藏著別有用心的笑意,他想,我就偏不給你看什麼憂鬱,難過,糾結愁緒。我為什麼要配合一個連“兄弟情”都要拿來“算計”的人。
明樓背轉身去,一臉陰沉。
很顯然,他被明台的笑容給激怒了。
阿誠趕緊替明樓開了車門,迅疾自己也上了車。汽車很快就開出了明公館,從明台的眼底緩緩消逝。
汽車上,明樓突然很憤恨地罵了一句:“沒有良心的東西!”
“先生,也許,小少爺另有打算。”阿誠小心翼翼地從車前鏡裏窺視著明樓的表情。“也許,他想放棄?”
明樓冷笑。“哼,我看他是決定大義滅親。”
“先生——”
“閉嘴!不用你替他說好話。”明樓黑著一張臉,阿誠不敢吱聲了。
車開往湖南路周佛海的公館。
霞飛路上的華東影樓。
明台在一間密室裏向於曼麗、郭騎雲下達最新的刺殺任務。一塊臨時豎起來的黑板上,掛著明樓的照片。
“汪偽政府,今日上午在周福海公館——”明台在黑板上貼上一張周福海公館的照片,西班牙式花園洋房。“舉行重要的新政府金融會議,參會成員中有汪偽金融高層人士,我大哥明樓。”他指了指明樓的照片。“周公館位於湖南路與武康路交口處。湖南路前方梧桐路通常設有路檢,以保證來往車輛的安全。據我們可靠的內線提供的情報,明樓將於下午2點半結束會議,從梧桐路回汪偽政府辦公廳。”明台一邊講,一邊用粉筆畫出路線條。“我們行動組中午出發,下午2點,拿下梧桐路口的路檢人員,通常是一名日本憲兵和兩名皇協軍。”他在黑板上畫了三個兵的符號,然後打上叉。“我們穿上他們的軍裝,用他們使用的步槍等待良機。”
明台貼上一張黑白的汽車照片,說:“明樓的福特轎車。他車上有時跟一名保鏢,有時僅他一人和司機一人。郭副官。”
“到。”郭騎雲答。
“你負責保鏢和司機。”
“是。”
“於曼麗。”
“到。”於曼麗答。
“你負責支援及補槍。”
“是。”
“明樓。我自己動手。”明台用粉筆在明樓照片下劃了一個圈,然後,用手指彈掉半截粉筆頭到黑色垃圾桶。
“組座。”於曼麗忍不住要發表意見了。“你真的要大義滅親?”
明台看著她,不緊不慢地說:“不是我要大義滅親,而是,我的上峰想當然的命令我大義滅親。”
於曼麗從上次明台得悉此事的驚懼到這次明台布置任務的從容,一退一進,她心中相信,明台一定獲取了什麼最新的信息。
郭騎雲用一種頗值玩味的心情,看著明台。
“郭副官,你有什麼問題?”明台問。
“組座。”郭騎雲問:“有沒有其他要參與這次金融會議的汪偽高層人員呢?”
明台笑,笑容狡黠。
下午2點。陽光燦爛。
梧桐路上,路麵寬闊,沿街兩排梧桐遮擋著陽光,街上很安靜,因為這裏常常有日軍、偽軍增設路檢,導致行人不願意靠近這條街,寧肯繞路多走幾步,也不貪走捷徑,被這些狗腿子嗬斥著搜身。
臨時路檢,有一個小崗亭,隻有兩名偽軍把守。
目標清晰。
一個神色驚惶的女人突然跑進梧桐路口,她看見兩名持槍的偽軍,就大聲呼救,請求他們幫助。
一個偽軍見女人頗具姿色,提著槍就過去了。於曼麗說:“老總,您幫幫忙,您看,我先生突然暈倒了。”
明台倒在地上,偽軍趴下去想推醒“昏迷”的明台。突然,偽軍眼珠子瞪圓了,明台手裏上了消音器的手槍頂在他下顎,毫不猶豫,“砰”的一槍。
當場打死一個。
另一個偽軍,探頭探腦地朝這邊看,呼喚著死去偽軍的名字。郭騎雲從背後擰住他的脖子,一刀斃命。
於曼麗提了槍負責警戒。郭騎雲與明台把兩具屍體拖進崗亭。然後,郭騎雲與明台按照計劃,換軍裝,換步槍,上崗執勤。
而於曼麗直接爬上一棵梧桐樹,架起長槍。三人形成對角之勢,仿佛織就一個小型火力網。
十五分鍾後,一輛掛著新政府牌照的福特轎車徐徐向崗亭開來,明台整個神經都繃緊了,俗話說,人算不及天算,一點紕漏都錯不得。他給了屬下第一個信號,車輛到位。
明台銳利的雙眼盯著迎麵而來的汽車,前排坐著兩個人,司機不是阿誠!明台胸口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輕鬆發出第二個信號,準備伏擊。
郭騎雲放下路障,攔住汽車。
汽車停下。司機開始咒罵。
什麼瞎了眼的王八蛋,你攔車也不看看車牌啊。郭騎雲端起步槍就是一槍,司機當場斃命,車門大開,衝出兩名保鏢,明台、於曼麗、郭騎雲數槍齊發。
兩名保鏢仆地而亡。
一個女人倉皇的從一片槍火中逃出,她被流彈擊中了左腿,鮮血長流,猶自奔命似的在向前瘋跑。
明台看著女人的背影和衣著,突然喊了一句:“南雲造子。”女人驚悚的一回眸,把一顆大好頭顱送到明台槍口,明台冷麵無情地扣動扳機,一槍擊中頭部,一片血光,女人滿臉血汙,撲倒在地。
大功告成。
於曼麗補槍。
郭騎雲坐上福特汽車,叫二人上車。
槍火聲驚動臨街巡警,笛聲四起。
明台、於曼麗上車,汽車衝過火藥味漫天的梧桐街,奔向車水馬龍的鬧市長街。
一個小時前。
明樓、南雲造子、汪曼春等人參加汪偽金融政策高層會議。
汪曼春因為兩日前偶感風寒,所以咳的厲害。阿誠特意給她熬了點新鮮梨子汁。汪曼春喝了後,咳嗽略有控製。
會議結束後。汪曼春的心髒突然感覺不舒服,明樓很是著急,叫阿誠去請周佛海的家庭醫生來。
南雲造子的司機過來彙報,說南雲小姐的專車出現了極大的故障,需要檢修。南雲造子急著要趕到日本軍部開下一個有關二戰區的會議。
明樓提出,叫自己的司機阿誠開自己的專車送南雲造子去。偏偏阿誠去請醫生了,南雲自己又著急,她說,叫自己的司機開就行,不麻煩明樓的人了。
二人說話間,汪曼春難受的厲害,明樓又分心,就匆匆跟南雲分手,一心一意照顧汪曼春去了。
南雲隨即帶著自己的手下,開了明樓的車出去。她前腳剛走,阿誠就把醫生給請來了。真真的是天衣無縫,宛如順水行舟。
一場刺殺大戲得以圓滿收場。
汪曼春的心髒穩定後,從沉睡中醒來。她發現自己睡在周佛海家的客房裏,而明樓守在她身邊,他緊緊握著汪曼春的手,似乎剛剛睡去。
汪曼春心生感動,她多麼想讓時光靜止,河流倒退,讓自己和明樓就這樣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畫麵。
忽然,她看到明樓眼角滾出淚花來,她大為驚異,她伸手去觸摸他長長的帶著露水般的睫毛。
明樓醒了。
他睜開眼後,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曼春,你救了我的命。”
汪曼春驚愕不已。
明樓輕輕摟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將汪曼春抱入懷裏。汪曼春的嘴唇張開,顫抖著,蠕動著,激動地說不出話。
她不知道一夜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隻知道,她這一生裏最幸福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天後,她知道了真相。
明樓的座駕在梧桐路遭遇刺客襲擊,南雲造子做了明樓的替死鬼。真的是鬼使神差啊,汪曼春的心徘徊在幸福和痛苦的分界線上。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情?
巧合,致命的巧合。
姻緣,救命的姻緣。
不管怎樣,汪曼春認為,明樓在自己心裏是無可替代的,愛情也需要勵誌,隻要明樓是同路人,她就跟他走到底,哪怕前途茫茫,一片黑暗。
“啪!”
明鏡的房間裏,一個玻璃杯子被砸的粉碎。兩個保姆和一個丫鬟都伸著脖子,墊著腳尖朝明鏡房間裏看。
一個老媽子說:“大小姐才從蘇州回來,就把小少爺叫到房間裏去,罵了很久了。”丫鬟問:“小少爺怎麼了?”老媽子說:“聽說是被大學開除了。”
阿誠走過來,說:“大家都別看了,去準備晚餐吧,大小姐奔波了幾天,連一頓安穩飯都還沒吃上呢。”
老媽子和丫鬟趕緊散了。
阿誠走上樓梯,侍立在明鏡房間的門外。
明鏡看了那張明樓偽造的報紙和“港大開除通知單”,氣得手足冰涼,質問明台:“是不是真的?”
明台的眼眶裏蓄了淚,他倒不是全都是“偽裝”,他第一次看到明鏡被一張報紙和一紙通告氣得渾身發顫,他是真的心虛了。
“你自己看!你太讓我失望了!”明鏡氣得手足冰涼。“國家有難,我也不要你去保家衛國,我隻求你讀書上進,將來為國所用。你居然在學校裏惹是生非,跟人打架,被開除學籍。你知不知道,你大哥花了多少心思才讓你進的港大啊!小小年紀,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被這些桃色小報映到上麵,明家有多光彩照人!虧得你大哥替你抄了這家報館,截了這些髒東西下來!不然,我還有臉去人前站嗎?”
明台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姐。她這樣要自己讀書,要自己避禍,自己真的傷了她的心。
明鏡看到他自責的淚,知道這些都是實情,依著明台的性子,如不是實情,他早就嚷嚷開了,輪不到他在自己麵前流眼淚。明鏡雖然心痛,卻也痛恨他不爭氣。
明鏡把那張報紙撕了個粉碎,照著明台砸過去。
明台不敢避。
“你好大的膽子!”明鏡氣得直拍案,直跺腳,眼淚都氣得流下來了。“孽障!早知你如此自甘墮落,何必我費盡經年心思育你成材。”這話裏藏著明鏡的委屈。
聰穎的明台聽懂了姐姐話裏的深意,越發心裏難安,自愧自責,且一句不敢辯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