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泣一滴血,一哭一傷心。
沉默。
茶室裏一片沉寂。
很壓抑的情緒、很壓抑的感覺。
“明鏡同誌,希望你堅強起來。”董岩終於打破了寂靜。“我們今天約你來的目的,就是想讓你能全麵了解真相,並且,讓你和黎叔的‘鋤奸’小組成為一條戰線。我代表黨組織向你正式宣布,你這條隱秘戰線開始啟用了。”
明鏡抬起頭,表情嚴肅。
“希望你能配合這次‘死間’行動,挖出你身邊的日本特務,全力營救明台。具體細節,黎叔會和你再做詳談和布置。”
明鏡點點頭。
“你們之間的聯絡員,就是程錦雲同誌。”董岩說。“她作為明家未過門的弟媳婦,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明公館。為你們的彼此間的聯絡搭就一座牢固可靠的橋梁。”
明鏡的表情漠然,這讓敏感的黎叔有些莫名的擔心。
他們大約又聊了半個鍾頭,明鏡要離去了,黎叔握著她的手,說了一句肺腑衷言。“感謝你,感謝你的付出。我一定要救他出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明鏡走了。
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緒不寧,她知道自己必須學會控製情緒,否則就會害人害己。明鏡想著,卷天席地的風濤即將來臨。
明鏡回到明公館,她頗感意外的看見了程錦雲。
“大姐。”程錦雲喊得很親切。
“你來了。”明鏡的話有些冷。說完後,又覺得不妥,勉強擠了一絲笑容出來,很難看的笑。
“大姐,我想跟您談談。”
“現在嗎?”
“不行嗎?”
“不,當然不是。”她擋著門,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明鏡覺得自己的下意識的動作和修飾過的笑容太過自相矛盾,禮貌性地歡迎的同時又不打算讓她進去。
“我想問程小姐一個問題。”明鏡始終就是明鏡。
“您說。”
“你愛明台嗎?”
“愛。”
“策反前還是策反後?”
程錦雲一愣,脫口而出一句。“我真心愛他。”
“但願。”明鏡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地像一把小刀子,不經意地割破人皮膚的表皮,你沒有絲毫痛感,卻能看見血花浸出。
“大姐。”
“如果,我說如果他死了。”明鏡說完這一句,恨不得甩自己一個耳光。她停頓下來,說:“他沒了,你會永遠不嫁嗎?為了他?”
程錦雲愕然,腦海裏一片空蕩蕩。她沒有回答。
明鏡說:“你知道嗎?曾經有一個16歲的女孩子,就像你現在一樣,站在我家門口,她告訴我,她要嫁給我弟弟。我告訴她,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麼回答的?她說,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所以,那個瘋女人到現在了依然沒有嫁。我厭惡那個瘋子的一切,唯獨承認她愛人的勇氣。我欣賞你的一切,唯獨……”她在措詞,畢竟不想把關係搞僵。“唯獨不相信,你會愛他到永遠。”
程錦雲很難過,她長長的睫毛耷了下來,淚水盈眶。她隻有一句話,還是那一句。“我真心愛他。”她頓了頓,抬起頭說:“直到永遠。”
這句話,多多少少讓明鏡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她伸出手來,說:“來吧,錦雲。我們需要同舟共濟。”
“我真的希望能夠看見你體麵的離開。”汪曼春說。她靠著審訊桌,兩手支在桌麵上,麵對麵的俯視著明台。在她看來,搞定眼前這個大男孩,隻是一個時間問題。
她看見明台衣衫淩亂,她知道明台是一個很愛幹淨、愛麵子的人,她走近明台,主動替他翻好衣領。
“你穿的衣服很名貴。”她微笑著暗示明台,本身是一個名貴的瓷器。
“可惜被你的髒手給弄髒了。”
汪曼春給他順衣領的手,倏然停在半空中,她揮手一拳打在明台的臉上。明台倔強地昂著頭,從嘴裏吐出一口血來,他神態很不屑。
汪曼春的手指滑過明台的麵頰、脖子和精美的鎖骨。她的眼波很毒,也很迷離,模糊。
“你還不清楚你的處境吧?”
“正好相反。”
“你都不為你大哥著想?”
“我大哥做漢奸,有沒有為我著想?”
“漢奸”這兩個字觸及到汪曼春的痛楚。
“你認為和平救國,就是做漢奸?”她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別給自己臉上塗脂抹粉,賊就是賊,鬼就是鬼。上一次,我精心部署好獵殺計劃,聽說是你心血來潮,改變了他的行程,算他命大……”明台怒目而視,口氣冰冷,寒氣颼颼。“不過,感謝你把南雲造子送到我的槍口,算起來,你我還算同謀。”
汪曼春感覺明台在偏離話題。她要把該說的說都說清了,至少,她要讓自己的心無愧於明樓。
“他是你大哥,你也能下手?”
“大義當前,兄弟照殺!不然,他為什麼不出麵,叫你把我放了?他在等著看我上刑場,看我在他麵前咽氣,嗚呼哀哉!他比我更凶殘!”
“你誤會你大哥了。”
“是嗎?但願你沒誤會他。”
“明台,其實,我覺得你真的不應該選擇這條路。還有,我希望你清楚一點,在這裏是我說了算。隻要你合作,我一定善待你。你不肯合作,你大哥真的是保不住你。”
明台譏諷地一笑,陰森森地笑著說:“你弄死我,我大哥一定感謝你一輩子!”
明樓在監聽室聽到這一句,他就徹底明白了。明台是換了一種方式告訴自己,“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明樓放下監聽用的耳機。
他的身後站著日本特高科的科長岡田芳政。
“很遺憾,明樓君。”岡田芳政說。“我會將令弟的案件呈文大日本軍部,以待定奪。我希望令弟能夠迷途知返。”他的手按住了明樓的肩膀,深替他惋惜,說:“我知道,你現在內心一定非常痛苦,麵對一個連大哥都要殺的冷血殺手,你要撐住,維持現在新政府的金融局麵,實屬不易。”
“多謝岡田君的信任。到了這個時候,信任比一切都重要。”明樓說。
“我先回軍部了。”
“好。您放心,我一定會處理好這裏的一切。”明樓站起來,目送他出去。岡田芳政前腳離開,汪曼春就走進了監聽室。
“我盡力了。”汪曼春對明樓說。
“我知道。”
“我很想幫他。其實,不是幫他,我是真心想幫你。”
“曼春。”明樓突然站得筆直,他給汪曼春深深鞠了一躬。
汪曼春頓時難過起來。“明樓,你幹嗎?”
“他犯了死罪,我無話可說。不過,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別弄得太難看,他去的那天,我要親自送。”
“明白。”汪曼春長歎了一口氣,說:“你放心。”
酷刑開始了。
一把醫用手術鉗子,把明台修長的指甲蓋死死鑷住,然後,慢慢地連根拔起,因為拔的速度時快時慢,尖銳的疼痛感,折磨的明台一次又一次的發出野獸被撕裂獸皮的嚎叫。
十指連心。
明台幾度死去活來。
每當他臨界與生死,模模糊糊的時刻,汪曼春就給他注射清醒藥劑,讓他無時無刻不置身於殘酷的煉獄。每當他被劇痛強迫的撕裂神經,張開眼睛,他所麵對的就是汪曼春那一張冷豔驕橫的麵孔。
“你叫的太難聽了,真該讓你那個囂張跋扈的大姐來欣賞一下你明少的風采。”這是奚落。貓戲弄老鼠般的羞辱。
“我知道,麵對新政府的時候,有些問題我們無法強求觀點一致。”這是引誘。代表彼此可以求同存異。
“慢慢考慮,我們有的是時間。”這是威脅。警告還有無數次死去活來。
“對於我來說,你大哥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真的不舍得你受罪。”這是情探,代表於心不忍,盼他懸崖勒馬。
“第二戰區的文件,我們都分析過了,全都是假的。你們隻不過是重慶政府拋棄的棄子而已,何必為了出賣你們的政府而賣命呢?”這是惺惺作態,代表新政府胸懷寬大,不似重慶政府殘忍無情。
明台把汪曼春的勸降時間,當成汪曼春給自己養精神的時間。每當汪曼春的表演結束,而他依舊是眼帶鄙夷的時刻,下一輪折磨又開始了。
一遍又一遍的詢問,第二戰區的情報真假?一回又一回的注射致幻劑,引導他說出實情。
在“致幻劑”的作用下,明台有斷斷續續的真話流露。
“王天風為什麼要出賣我們?”
“於曼麗身上的情報很重要,比命還重要,寧可丟了命……”
“郭騎雲是誰?郭騎雲死了,為了掩護一份真情報。”
“我跟於曼麗是生死搭檔。”
“我愛錦雲。”
“錦雲是誰?不知道,不清楚,反正不是我們的人。”
“大姐救我。我還活著嗎?大姐?”
昏厥的感覺來了一次又一次,他掙紮、喘息,他期待死神的降臨。仿佛烈火焚身,一場場的噩夢在不間斷的輪回。
明台不是鐵打的男人,但是,他是一個把自己當成死人的男人。除了痛楚難當的生理反應,他沒有哭過一聲。他從心底為自己驕傲和自豪。
無論是誰出賣了他。
他都甘心情願的去殉國。
不管明樓是黑是白是灰是紅。
他都執意相信,大哥是中國人。
他總是笑。盡管笑的很滲人。
他笑,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會挺過來,如果半途受刑死了。他要讓敵人看見他的笑,誓死如歸的笑,勝利者的笑,永不屈服的笑。
指甲全部脫落,十根修長的手指尖就變成十個血窪窪的小坑。兩根指骨被敲斷,浸過鹽水的皮鞭,從上招呼到下,三天後,他已經體無完膚。
明台奄奄一息。
汪曼春的身體也扛不住了,她困頓到了極致。她甚至有一種踩在奄奄一息的明台背後開上一槍的欲望。
攫取明台殘存的最後一口氣。
除掉明台。
最心痛的應該是明鏡。
每當她有殺掉明台的衝動時候,她就會想起明樓。
她絕不能開這一槍,這一槍誰打不是打?關鍵是明樓將來對於明台的死,會不會心生愧疚,而牽連到自己的感情。
汪曼春其實是一個最把握不住感情方向的人,一旦覺得明樓會因此而憎惡自己,她就心思恍惚,不知所措。
這漫長的三天三夜,對於明樓來說,也是極其黑暗,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更不敢回家,此時此刻,他閉上眼睛也能想象的出明鏡的憤怒和責難。
他守著時鍾,沒有目的,隻能等待,等待一個謀劃已久的結局。
阿誠來了。阿誠告訴他,梁仲春帶領人抄了明台的麵粉廠,在麵粉廠當場起獲了電台和密碼本,還有一些沒有來得及銷毀的密碼記錄。
“我做得很謹慎。萬無一失。所有密碼記錄都偽造的嚴絲合縫,但是都有軌轍可尋。”阿誠說。
“汪曼春哪裏呢?”
“我去打聽了。汪曼春立功心切,得知梁仲春起獲了新情報以後,到特高科那裏告了梁處一狀,梁仲春迫不得已,交出了所有的密碼記錄。汪曼春正在派人連夜分析情報。從這些斷篇殘簡裏,他們一定會找到我們故意留下的線索,從而認定於曼麗身上的情報確為真實無誤。”
“但願如此。隻有如此,死了的人才沒有白死。”明樓歎了口氣。問:“明台怎麼樣?”
“小少爺真是一條鐵打的英雄漢子。”阿誠隻說了這一句。
明樓的淚水終於衝破了防線。
“我當初做了兩手準備,第一就是賭他垮掉,你知道,酷刑是考驗人體極限的承受力,明台從小嬌生慣養。”他的話堵住了,哽咽著。“我太可惡,太不是東西。我居然賭他垮掉,我們的目的就達成了。受過酷刑再招供,可信度達到80%。我當他是一枚棋子,想著他如果垮掉,我就順理成章的把他接回家,送出國。當然,從此以後,他將不再是一名戰士,因為他是一名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