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解詩不宜囿於舊說(1 / 1)

卷一所收多是與古人或時賢商榷之作,大抵寫於90年代。故名之曰“詩榷”。有三篇是釋今人之作的,故冠之以“古今”雲爾。1998年10月校後記。

王灣的《次北固山下》是盛唐名篇:“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中間四句尤膾炙人口,確具有盛唐氣象。拙著《唐詩述略》中曾對此詩作了如下解釋:“用‘青山’、‘綠水’開頭,給人以眼明心亮的愉悅之感。三四兩句進一步把人帶到一種和平靜謐的環境裏,顯得天地寬闊,胸襟開朗。五六兩句寫海上的紅日衝破黎明前的黑暗,新生的春意已滲入垂盡的殘冬,這該使旅人多麼欣慰,多麼樂觀!從來以遊子為主題的詩篇多帶感歎情調……而這首詩卻寫得這麼欣欣向榮,展望無際。這就是標準的盛唐詩。末兩句的大意是:再過不久又是春天了,我要叮囑飛回北方去的大雁替我捎一封平安家信到我的故鄉洛陽。這裏作者雖然多少也流露一點懷鄉的寂寞,但心情是有寄托的,好像可以安心飄蕩在江湖之上,樂於做一個天涯遊子。”

按,此詩鄙說殊異前人。如清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釋五六句為“在外日久,傷歲月之蹉跎”;而於七八兩句更說:“鄉書無由寄達,無聊之極”。這就把一首氣象萬千的佳作解釋為遊子因鄉愁而傷感不已,全失作意,且不免有強加於人之勢。時至今日,沿襲此說者層出不窮。如《唐詩鑒賞辭典》釋此詩,既強調五、六兩句“給人以樂觀、積極、向上的鼓舞力量”,卻又說“全篇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鄉思愁緒”。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唐詩三百首評注》也提到“淡淡鄉愁”。可見今之學者明知此詩是一首“樂觀、積極、向上”的作品(因為詩歌體現主題首先通過形象),卻仍囿於前人之說而加上了“鄉思愁緒”的說法(說這種情緒籠罩全詩實無根據),先入為主的成見實在太深了。

作者此詩還有另一稿,題為《江南意》,今轉錄如下:“南國多新意,東行伺早天。潮平兩岸失,風正數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從來觀氣象,惟向此中偏。”顯然寫得不及前一首,但比照而觀,足證作者當時心境絕對不是傷感無聊,更無所謂“鄉愁”。不知讀者能因此而對王灣這首反映盛唐氣象的名作有所改觀否?

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