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開頭二句雲：“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近時選本於第一句多不加注釋，於第二句則注雲：“潺，水流貌。”或注“水流的樣子”。究竟是什麼樣子，遍檢坊間選本，都沒有具體解釋，等於不注。類似這種情況，在目前各個詩文選本中是經常遇到的，對讀者並無幫助。
近人葉笑雪《謝靈運詩選》於謝的《七裏瀨》一詩“石淺水潺”句下注雲：“潺，江水緩流的狀態。”似乎比隻注“水流貌”進了一步。但其錯誤則暴露得十分明顯。按“潺”一詞，始見於《楚辭》。如《招魂》雲：“川穀徑複，流潺些。”王逸注：“其流急疾。又，潔淨也。”又《九歌·湘君》：“橫流涕今潺。”王逸注：“內自悲傷，涕泣橫流也。”從這兩句看，“潺”是形容水流急而不是緩流。這從《史記》、《漢書》所錄漢武帝《瓠子歌》可以得到充分證明。歌詞有雲：“河湯湯兮激潺。”《漢書》顏師古注：“潺，激流也。”可見王逸所注不誤，因為從西漢時，人們就把這個詞兒跟“激”連在一起了。
根據此訓，再看王維詩，我以為“秋水日潺”可以講成秋水流得愈來愈急速，也可以講成秋水一天比一天潔淨。再從謝靈運詩句來看，“石淺”自然水流急速。另外，還有一個與“潺”音義相近的詞，即《離騷》中的“嬋媛”。這個詞兒也可以寫成從“口”的“嘽”，是形容氣喘籲籲、又急又氣、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原文是：“女之嬋媛〔嘽〕兮，申申其詈予”）。可見“潺”也應當是形容水淺流急的樣子了。
至於“轉蒼翠”，也並不好講。先父昔年曾為我析解此句，竊以為甚饒詩意。蓋夏日天氣和暖，草木到處鬱鬱蔥蔥，當然顯不出山色多麼蒼翠。秋天木葉盡脫，隻有寒山還保留著許多常綠喬木，所以轉而顯得蒼翠了。這與下一句恰相對仗。春水易漲故深，水深而滿故流緩；秋水易落故淺，水淺故流急，流急則易潔淨。王逸注所謂“又，潔淨也”，乃引申義。故王勃《滕王閣序》有“潦水盡而寒潭清”的描寫，正屬秋景。
1988年舊作，1996年10月教訂
〔附記〕這篇拙文在改訂前，我又檢索了近年來新出的幾種詩選注本和詩歌鑒賞辭典。對於“潺”一詞，解作“緩流”者大有人在；有的注釋更把此詞與“潺潺”相混，解為水流聲或水緩流聲，仍無釋為形容水流急速或水淺清潔者。故寫出來就正於讀者和治詩歌的專家們。作者附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