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古人好詩難譯(1 / 1)

近時讀到一本《唐詩三百首新譯》。譯者對原作很下了一番工夫,譯筆也盡量想方設法體現不同作家不同詩體的不同風格。但古代詩歌畢竟難譯,好詩能譯得準確無誤與保持原作精神風貌則尤為困難。今姑舉王維名作《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為例。原詩雲:“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請看譯文是怎樣寫的:

雨後,寒山忽然變得碧翠青蒼,秋泉潺潺日夜流淌。我倚著拐杖在柴門外眺望,迎晚風聽蟬兒在樹頭歌唱。夕陽在輞川渡頭緩緩墜落,山村縷縷炊煙悠然飄上暮天。真高興又遇上你喝得醉態蹣跚,狂歌來到我的五柳門前。

第一句原詩根本未涉及是否下雨,故“雨後”二字是多餘的。這句“轉蒼翠”並不太好講,卻根本沒有“忽然”的意思。作者本意蓋指夏日樹木綠色遍及山野,十分濃密茂盛;及至入秋以後,百卉木葉逐漸凋謝稀少,隻有長著常綠喬木的寒山,這時反倒轉而顯得更加蒼翠了。倘不這樣理解,“轉”字便無著落。次句的“潺”並不等於“潺潺”。“潺潺”是象聲詞,而“潺”始見於漢武帝《瓠子歌》,乃是形容水流快速激蕩的狀詞(見前文,此不贅)。這前二句乃是說秋日寒山反倒一天天蒼翠起來,而秋水卻一天比一天流得湍急了。譯者不得其解,故譯文適得其反。第五句原詩明說“落日”尚未盡暝,黃昏時尚有餘光,而筆者卻譯成“緩緩墜落”,以不墜為墜,情景大異。而第六句原詩明明說村落間升起“孤煙”,而譯者偏用“縷縷”釋之,既言“縷縷”,則炊煙非一,當然就不是“孤煙”了。昔嚴幾道論譯事,拈出“信”、“達”、“雅”三條原則。今用口語譯古人韻語,先不談“達”與“雅”,從上麵所舉四句譯文來看,連“信”字都未做到,更遑論其他乎?

此詩第七、八兩句,原作雖用楚狂接輿和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典故,卻未必坐實這兩位古人就是比喻王維和裴迪,譯文用了“你”、“我”兩字,便顯得太死板了。何況陶淵明嗜酒而“飲少輒醉”,《莊子》裏的接輿隻是“狂歌”而已。作者此處則說接輿因醉而狂歌,正是有意把古代兩位隱者寫得含糊其辭,似二而竟合之為一。這原是古典詩歌的妙處,強分“你”、“我”,反覺索然寡味了。

1997年8月重新修訂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