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俞平老《鷓鴣天》補說(1 / 2)

拙文《俞平老〈鷓鴣天〉臆說》於1998年3月21日在《文彙讀書周報》發表後,於同年3月31日接天津孫玉蓉女士來信,引俞平老1983年10月26日致俞潤民信,以補正拙文之不足。我當即回信,希望玉蓉君寫一文章公開匡我不逮。她出於禮貌推辭了。近又在《文彙讀書周報》拜讀鯤西先生大作,雖謬獎拙文所釋之義,實亦兼正鄙說之誤。為了不埋沒玉蓉讀書得間之功,現將她來信節引如下:

尊作《俞平老〈鷓鴣天〉臆說》我已拜讀,您的解釋言之有物,言之成理,對平老的理解是很深刻的。我隻想為尊作提供兩條資料,請您參考。其一,平老……詞的首二句:“良友花箋不複存,與誰重話劫灰痕。”“良友”確實是指朱自清先生,平老視朱自清為他的“唯一知己”。“劫灰痕”則正像您所說,是指十年浩劫。這裏有一個今典,見《俞平伯書信集》第390頁,平老在1983年10月26日寫給兒子俞潤民的信中說:“日來讀《通鑒十》得一名言,前閱兩次未見(當麵錯過)!又想起朱公昔贈我三首詩的末句‘何當執手話沉灰’,此句用‘昆明池有劫灰’的典故,有似趁韻。枕上忽然驚覺,這不是1966年舊寓大院中都是紙灰的實況麼!可謂奇矣。本非預言,卻是最明確的預言,契機所感,無心偶合,出意想之外,不可思議。近來的感想,殆無一人能知之,此類是也。”平老由讀《資治通鑒》聯想到朱自清贈送的詩句,又聯想到1966年被抄家時的情景,而朱自清當年所書贈的《懷平伯》三首的花箋也恰恰是在抄家時被焚毀的。平老思之念之,無限感慨,於是便寫出了這首詞的首二句。另外,平老在同一封家書中還說道:“廿三晨三時夢醒後成《鷓鴣天》,敘‘五倫’事。意深不合時,好在不易懂,以朋友、君臣、兄弟、夫婦、父子為次序,將稿附去一看,不需留存,你們恐怕也不大懂。亦隻能自我欣賞而已。”由平老這段話中,也可證明詞的首二句是指朱自清先生。平老在1983年11月1日的家書中又說:“此詞題目,曰五倫、自敘、偶感都不大對,其實是朱公怪詩(本非預言,不得謂之預言詩)引起,首曰‘良友花箋’可證。”

其二,是“斜風細雨長亭路”一句,這裏也有一個今典,見《俞平伯詩全編》第543至第544頁。1982年初,在俞夫人病重期間,曾有一位客人給平老看了一個詩謎。此謎射七言絕句:“長亭短景無人畫,老夫橫拖瘦竹筇。回首斷雲斜日暮,曲江倒蘸側山峰。”平老覺得“辭甚奇詭。老夫拖竹,杖期之象,籲可怪也。”由此他有了不祥的預感。十餘天後,夫人果然安詳地辭世了。平老由詩謎聯想到數十年的夫婦之情……

(下略)

關於玉蓉君說的第二點,我以為讀者不妨作一參考旁證,即使沒有這一資料,我想平老的原詞也還是可以讀得懂並允許加以略有出入的解釋的。至於第一點,我想補充幾句。一、我在《臆說》的底稿中原有這樣的話:“此詞非悼亡而實寓悼亡之意,卻又遠遠不局限於悼亡;‘良友花箋’雲雲,是懷念故人(朱自清先生),卻亦遠遠不局限於思念亡友。”而在謄清時竟漏掉了後半句話。這樣一來,下文釋義,便坐實不是指朱佩弦師了。這顯然有悖於平老初意。二、作者於此詞屢言“五倫”,其實亦近於借口的“障眼術”。蓋“良友”指朋友,“弟昆”指兄弟,下片前三句指夫婦,皆有可說;而“兒嬉”句如即謂指君臣,未免牽強,然而猶可說也;至於“父子”一倫,在詞中究在何處,仍無法指實,於是後來才加上一句題外話——“曾孫丙然生”,勉強算是湊全了。所以平老後來自己也把這一說法否定了,見前孫玉蓉君所引1983年11月1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