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俞平老《鷓鴣天》臆說(1 / 2)

讀費在山、劉緒源兩兄談先師俞平伯先生《鷓鴣天》遺作的大文,不禁引起我的興趣。先師健在時,我從不敢臆解老人詩作;有時老師高興,自己解釋幾句,我亦隻唯唯默識之。至於我本人講解古人作品,則多務實而鮮從虛處著眼著手。這次重讀平老此詞,覺得自己的體會遠不及緒源談的那麼深刻,卻又不似在山隻就眼前事來看問題,把“客”當成他自己。姑寫出來以就正於費、劉二公及廣大讀者。

詞雲:“良友花箋不複存,與誰重話劫灰痕。兒嬉未識王綱解,老訝居鄰鮮弟昆。人已去,總休論,清朝無事到黃昏。斜風細雨長亭路,且待新來客叩門。”(1983年曾孫丙然生。癸亥秋作。)

平老此詞作於1983年,去耐圃師母仙逝僅年餘,老師心情之苦悶孤寂不待此詞之作即已遍為家人親故所知。此詞非悼亡而實寓悼亡之意,卻又遠遠不局限於悼亡;其中感時傷逝、撫今追昔之情,絕對非簡短一個詩題所能概括,故叮囑讀此詞者“切望勿加題目,以免損壞”。至於“空心湯團”之喻,我從當時與平老接談侍座之頃追憶疇昔情景,倒另有一個想法,即喻自己彼時心情極感“失落”,仿佛一無所有一無所依附,正如一鍋白水煮空心湯團。明明是心境良苦,卻偏偏以“戲”意出之,這也是老師一貫的豁達而幽默的態度。這樣的理解未免淺俚,但我自信這並非牽強附會。

至於詞句本身,首二句固可以指先師的亡友朱佩弦先生,但也不妨理解為新近辭世的俞師母。蓋“與誰重話劫灰痕”之語,指佩弦師似不甚切;因朱先生早於1948年病逝,而“劫灰痕”雲者,鄙意似應指十年浩劫為更加貼切也。“兒嬉未識王綱解”,我的理解亦非自寫身逢辛亥革命,而是指“文革”中間許多年幼無知的孩子充當“紅衛兵”起來“造反”,他們自以為是愛黨愛國的革命行動,卻萬沒有想到這樣一鬧,給國家民族帶來了極大災難。此即“兒嬉未識王綱解”之本意。至於“老訝居鄰”句,緒源所解之義基本無誤。俞老晚年,與王伯祥、顧頡剛、葉聖陶、章元善四位老輩過從最密,時號“五老”。寫詞時王、顧二老已先期病逝。俞老本人的內弟,亦唯許寶騤(字揆若)老先生健在。但即使是俞老同輩友人當時亦極少晤麵,更何況“居鄰”?不過我理解此句之涵義尚不止此。蓋“文革”劫餘,不僅與俞平老同輩的老人逝者不知凡幾,即連左鄰右舍的弟昆親故,也顯得日益稀疏,這就不限於與俞平老同輩的人了。可見十年浩劫波及麵之大且廣。而在老人本身親曆此一場劫難,痛定思痛,其心潮之動蕩起伏,真是非片言隻語所能形容的了。回想1982年耐圃師母病逝之先後,即有張伯駒先生和先父玉如公皆於同年辭世,而他們與平老都是有過從的詩詞唱和之友。其他的逝者則更不在話下了。我每次謁見平老,如果平老不對我提起,我絕對不首先提出某人某人已歸道山。但誰存誰歿,老人心中有數。平老本人並無“弟昆”,晚年卜居樓群中,與鄰近居民亦罕往來,則“鮮弟昆”雲者,雖似泛指,卻至切十年浩劫大環境的實況也。下片“人已去”三句則為實寫無疑。“人”指耐圃師母;從“清朝”而“無事”直至“黃昏”,則先生自道。我有句心裏話,至今不願提及,現在已到非說不可之際,縱遭物議,也在所不計。蓋自師母病逝,每值家中無人,平老寓所的大門便被反鎖,把老人獨自鎖在屋中,往往長達一兩個小時。此際縱有“客”叩門,亦無法入戶。有時家中有人,倘來訪者不為應門人所喜(至於麵孔稍生或為家人所不熟識者亦同此命運),皆被拒之門外。我本人雖不屬此例,但我的朋友和學生卻屢向我訴過委屈。連曾在40年代為平老做過助手的呂德申兄(西南聯大中文係畢業,現任北大教授,與我同齡)也吃過這樣的閉門羹。所以不少人都認為平老的金麵難見。基於我的這種感性認識,則我對平老此詞末二句的感受便近於實而又實了。但平老心目中的“客”卻確無固定目標,他隻是殷切而又渺茫地、乃至徒勞而虛幻地期盼著有“新來客叩門”而已。從我每次去謁見他,他總留我陪他多坐一會兒而不希望我立即離去的盼“客”心情來體會,他這末一句詞確是十分誠摯而坦率的心裏話,然而涵義又顯得那麼淒清寂寞,生怕一天又默默無人地過去。說到“斜風細雨”天氣,本易使人百無聊賴,縱有願來訪者也可能因天氣不好而打消行意,何況還未必真有“客”來!至於“長亭路”,當然是代用詞語。蓋自交通發達以來,“長亭”、“短亭”早成曆史名詞,今人用之,亦無非當成典故借用。然而平老在此處用得似亦略有依據,蓋老人當時所寓南沙溝小區牆外,即是好幾路公共汽車站的起點,借用“長亭路”亦算貼切。這裏我隻是把平老寫詞的背景如實向讀者說明,希望讀者不要把每一句詞都看得那麼質實認真,則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