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47至第53篇原題“杜詩臆劄”,序雲:“予未十齡,即誦杜詩。二十前後,更手抄杜集。開國之初,僭席高校,一度講授杜詩,值教改而中輟。然讀杜之殷,未嚐或止;每覽一書,凡與杜詩有關涉者,見輒存錄。積至1966年,居然盈篋,一旦而失之,再無覓處矣。從此屏杜不讀,別無創獲。複十有餘年,東鱗西爪,於杜固未能忘情也。間有一得,率拾紙泚筆為記,並舊日殘稿,僅七則而已。因思過而忘之,孰與過而存之,微不足道,不猶勝於不著一字乎?壬戌二月大病小愈,記於中關村寓廬。”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望嶽》雖杜甫少作,實有創造性。蓋以五律近體之作法寫仄韻古詩,故中間四句亦如律詩之頷聯頸聯,對仗極工。前人釋此詩,每強調“望”字,遂多曲解。其實此詩乃寫邊登山邊望嶽之實際感受,不獨距山愈行愈近,抑且入山愈登愈高,非靜止而望之也。其層次大抵如下:
第一句寫未見泰山時心中已生一懸念;第二句則目光已及泰山山脈之外圍,自遠處望之,山勢綿亙齊、魯兩地而山之青蒼之色了無邊際,直無從盡收眼底,則山之巍峨雄偉已可想見。三、四兩句,則寫已望見岱宗之主峰矣。三句泛寫,極言自然造化之力將其最神奇秀出(秀者突出也,非僅狀其秀麗而已)之特點聚集於泰山一身;四句實寫,謂山之高下起伏能變易光線之明暗。舊注謂陰為山北,陽為山南,信然;然此非望山者目力所能見及者。望山者隻能望其一麵,決不可能同時既見山北,又見山南。蓋人行於崗巒起伏之間,日光下射,時隱時現,山之坡陀或受日或不受日,有陽光處則曉,無陽光處則昏;邊行邊望,目力所及,光線忽明忽暗,變化極驟,故人之感官亦隨之產生急劇變化,是以作者下一“割”字以寫出此種急劇變化之實感。五、六兩句,乃入山漸深、距山漸近、登山漸高之感受。身邊有層雲蕩胸,天外則目逐歸鳥至於決,皆愈登愈高時所見。近人多以王嗣《杜臆》之說先入為主,所解不免穿鑿。如解第五句為“望著山中雲氣層生,使人心胸為之開豁,有雲氣蕩滌人心胸的感覺”,實模棱兩可。鄙意非但“感覺”而已,而應解為雲氣層生,在人胸前回蕩。又如解第六句“決”為“縱目”,則將實際感受釋為虛泛之筆,似失作意;鄙意以為仍當從蔡夢弼《草堂詩箋》之說為是。蔡雲:“目眥決裂,入於飛鳥之歸處。”浦江清、吳天五兩先生合注之《杜甫詩選》引申蔡箋,宜可信也。末二句預寫將來,言一旦登臨絕頂,則群山自小。雖為題中應有之筆,實亦兼寓作者自身之抱負。其用《孟子·盡心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前人已屢言之。此作者早年之作,故誌意恢宏,吐屬不凡,豪放遒勁,實勝晚年頹唐感傷之筆,正以見其“竊比稷與契”之壯懷,不得以其用孔子之典而少之也。
此詩佳處,竊謂在於作者膽大而思精。膽大者,全詩僅八句,而虛寫之筆竟有四句之多(第一句以泛問句領起;第三句亦較抽象;七、八兩句則預寫他日登絕頂時情景;皆虛筆也),實寫“望嶽”,僅餘四句,乃全無拘墟局促之態,非力能扛鼎者不克臻此。思精者,則指四、五、六三句摹寫之深細,無生活實踐者固寫不出,而遣詞造意皆自兩漢古賦化出,正作者“精熟《文選》理”在創作實踐中最確切之例證。杜之為“詩聖”,自此詩已見端倪。
此詩之第一句既以泛問句領起,故前人亦多言及。如“夫如何”之“夫”字,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六及《複初齋文集》卷十一《與友人論少陵〈望嶽〉詩》皆言之綦詳。其略曰:“此一‘夫’字,實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內。蓋少陵縱目遍齊、魯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歎之。此‘夫’字猶言‘不圖為樂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將‘造化神秀’、‘蕩胸層雲’諸句,皆攝入此一‘夫’字內,神光直叩真宰矣,豈得以虛活字妄擬之乎?”又雲:“‘如何’者,仰而訝之之詞。”乍讀之似近於附會,細繹之亦未嚐無理。蓋詩人竟敢以語助詞入詩,在盛唐詩中誠為蹊徑獨辟。宋人效之,則不免有頭巾酸餡氣矣。俞平伯先生昔年在北大灰樓講授杜詩,謂此句之“夫”字實本於《魯論語》“夫何言哉”句“夫”字之用法(今本《論語·陽貨》作“天何言哉”,翟灝《四書考異》以為當做“夫”)。予則謂杜詩中用“如何”字,有兩處為讚歎語氣,此詩其一也;另一處則為《贈高三十五書記》“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之“如何”是也。並錄以存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