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元和、長慶之際,詩人韓愈、孟郊與元稹、白居易各自成派。從前我講文學史時,曾發表過這樣的意見:韓、孟也寫過元、白一派風格的詩篇,並舉韓愈《山石》和一些七言絕句和孟郊的《遊子吟》等詩為例。目的在說明韓、孟不是不能寫通俗易懂的作品,而是有意回避“當時體”以求蹊徑獨辟。這次讀白詩,才又發現白氏集中也有與韓愈風格相近的作品,即此詩便是。茲全錄其詩如下:
江從西南來,浩浩無旦夕;長波逐若瀉,連山鑿如劈。千裏不壅潰,萬姓無墊溺。不爾民為魚,大哉禹之績。導岷既艱遠,距海無咫尺;胡為不訖功,餘水斯委積?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混合萬丈深,渺茫千裏白。每歲秋夏時,浩大吞七澤。水族窟穴多,農人土地窄。我今尚嗟歎,禹豈不愛惜!邈未究其由,想古觀遺跡。疑自苗人頑,恃險不終役,帝亦無奈何,留患與今昔。水流天地內,如身有血脈;滯則為疽疣,治之在針石。安得禹複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劃。疏河似剪紙,決壅如裂帛。滲作膏腴田,踏平魚鱉宅;龍宮變閭裏,水府生禾麥。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此詩從一開頭即表現得氣勢浩瀚,句法高古,極似韓愈。自“我今尚嗟歎”以下,以想象帶議論,亦韓詩中習見手法。而“安得禹複生”以下,一氣嗬成,尤使人有山奔潮湧之感。可見大作家的藝術風格總是不拘定式、不囿於一隅的。
細思之,此詩所以似韓詩,或者說所以與白氏其他作品不大相同的原因,還不在於章句技巧而已。最主要的一點,即白氏此篇的創作方法乃是浪漫主義的。詩人用瑰麗的幻想來表達崇高的理想,用誇張的手法來寄托遠大的抱負,自然與《秦中吟》、《新樂府》等著重揭露與控訴的寫法不同;更與詩人晚年由於一味耽溺看花飲酒、吟風弄月的生活而寫的作品有巨大差異。這一類型的詩篇在《長慶集》中雖然數量不多,卻是決定白居易成為一代大作家的一個重要因素。
正由於此詩意在揭櫫詩人的抱負和理想,我們就不宜用一般庸常的想法來要求它。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卷四裏曾批評此詩說:
香山有過洞庭湖詩,謂大禹治水,何不盡驅諸水直注之海,而流此大浸,占湖南千裏之地。若去水作陸,又可活數百萬生靈,增入司徒籍。豈禹時苗頑不用命,遂不能興此役耶?此書生之見,好為議論,而不可行者也。萬山之水,奔騰而下,其中途必有停瀦之處,始不衝溢為患……黃河之水,無地停蓄,遂歲歲為患。若令蜀江出峽後,即挾眾水直趨東海,其間吳楚經由之地,橫潰衝決,將有更甚於黃河者。香山但發議論以騁其詩才,而不知見笑於有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