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64至第70篇原題“王安石詩臆劄”,序雲:“建國以來,把王安石的詩當做普及讀物向社會介紹的人,我算是較早的一個。我寫過介紹王安石三首小詩的廣播稿。我自己受舊文學框框的束縛雖很深重,可是我覺得王安石的詩文確乎不同凡響,很喜歡讀。60年代初,社會上有那麼一股風,對王安石殊為不敬,有點近於吹毛求疵。我當時對此頗有反感,很想伸張一下正氣,於是又寫了一篇《王安石是‘想當然’嗎》的劄記,結果還引起一位自命為懂詩的同誌的批評與駁難。這已是往事了,此日追懷,真不無‘時不我與’之感。古典文學應該批判地繼承,應該進行科學的總結,應該古為今用,這些道理自不容抹殺。但近幾年卻出現一種怪現象,有的古人看似大受重視,實際上卻是把一件時髦衣服硬披在古人身上,使他被歪曲竄改,如王安石就是其中的一個。今年為了工作需要,我有機會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這位北宋大政治家、大詩人的一百卷全集,並仔細地讀了他的一部分詩和散文。在閱讀和工作中,有些關於王安石詩的體會情不自禁地想記下來,這就是我重作馮婦又寫起劄記的緣起。看來我畢竟有點名心未斷,才又泚筆成文,貽人以‘著相’之譏。尤其在我落筆之時,擺在眼前還有個現實問題,即寫好之後給誰看呢?屈指數來,我的這類無關痛癢的小文的讀者將不超過三至五人,甚至更少。真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了。但這或許比持‘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世界觀的人,比無所事事的人,猶勝一籌而已。做老實人,說老實話,本是處世的起碼條件,這也算是自供狀吧。1974年8月。”
上麵這段“序”是“四害”橫行、黑雲蔽日的時候寫的,因此心情非但寂寞,思想也很矛盾。現在居然把這些無關痛癢的小文拿出來問世了,高興之餘,卻又不免慚愧。而“時不我與”倒是真的,翻轉頭來隻恨自己拿不出像樣的東西來為四化多作貢獻了。所幸賢者識大,不賢識小,有一口氣便出一分力,也還是比無所事事稍勝一籌吧。1982年3月病中再記。
王安石是北宋時代的政治家,也是傑出的詩人和散文家。他在北宋文壇上有比較重要的地位。他的詩繼承了杜甫和韓愈的傳統,善於翻新出奇,富有獨創性,無論是思想內容和藝術手法都有一定成就。現在介紹他寫的三首小詩,目的在於讓讀者通過這幾首七言絕句,對王安石的詩歌特點有個初步了解。
第一首是《登飛來峰》: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飛來峰在杭州西湖靈隱寺附近。公元1050年夏天,王安石在鄞縣(現在的浙江寧波)做縣令,任滿以後回江西臨川故鄉,路過杭州時寫了這首詩。這一年王安石三十歲。此詩寫的雖是登高遠眺,卻體現了詩人的理想和抱負。
北宋仁宗時,國家表麵上平安無事,實際上各種社會矛盾卻一天比一天尖銳起來了。王安石作為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一個有進步傾向的知識分子,懷著要求變革現實的雄心壯誌,希望有一天能施展他治國平天下的才能。所以他一登到山頂塔端,就聯想到雞鳴日出時光明燦爛的奇景,通過對這種景物的憧憬表示了對自己前途的展望。“不畏浮雲遮望眼”這句是用了個典故。西漢人陸賈在他寫的《新語·慎微篇》裏說過這樣的話:“故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也。”這是把浮雲蔽日比喻奸邪小人在皇帝麵前對賢臣進行挑撥離間,讓皇帝受到蒙蔽。唐朝的李白在《登金陵鳳凰台》詩的結尾說:“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意思說自己離開長安是由於皇帝聽信了小人的讒言。王安石把這個典故反過來用,他說:我不怕浮雲遮住我遠望的視線,因為我站得最高。這是多麼有氣魄的豪邁聲音!後來王安石在宋神宗時做了宰相,任憑舊黨怎麼反對,他始終堅持貫徹執行新法。他這種堅決果斷的意誌,早在這首詩裏就流露出來了。這首詩和唐人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公元1078年,王安石已經快六十歲。他辭掉宰相的職務,隱居在金陵的鍾山。在那裏他寫了很多精巧深刻的山水景物詩,充分表現出他晚年藝術上的成熟和對祖國美麗山川的熱愛。《北山》和《書湖陰先生壁》這兩首有名的絕句,都是他六十歲以後寫的。先看《北山》: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灩灩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