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句,“綠”是指綠色的水,“陂”是湖,“直塹”是直的河溝,“回塘”是曲折的水塘,“灩灩”是形容水滿了、多了,晃晃蕩蕩,要漫出來的樣子。意思說春天來了,高山把綠水輸送到地麵上,漲滿了橫的湖、直的河溝和曲折的水塘。把一句話分成了兩句說。但湖麵是寬闊的,隻顯得水勢很大、很滿,所以用了個“漲”字;“塹”和“塘”都比較小,就顯得晃晃蕩蕩,水快漫出來了,所以用了“灩灩”這個詞兒。作者對於景物的描寫是十分細致的。綠水酣暢飽滿地流著,說明春天的新生氣息很濃厚,春水的充沛正是萬物欣欣向榮的象征。於是年老的詩人懷著愉快的心情走到山野裏,欣賞著漫山遍野的花草。三、四兩句就是描繪詩人在玩賞花草時的動作和心情。唐人王維有一句詩:“坐久落花多。”(《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意思是說,在花叢裏坐久了,才發現落在地下的花瓣兒逐漸多了起來。這是一句描寫靜態的詩。王安石把這句詩所表現的靜境改成動境,形象就比原來的活潑細致得多了,但讀起來反而感到更加從容寧謐。詩人說:自己貪著仔細地數著落花的數目,於是不知不覺在花底下坐了很久。“因坐久”的“因”字是“因而”、“因此”的意思而不是現代漢語中“因為”、“由於”的意思。在王安石的詩裏,“坐久”是“細數落花”的結果,恰好同王維的說法相反。第四句說,我要緩慢地向偏僻的地方去尋求芳草,這樣才可以遲一點回去。“得”是“能夠”、“可以”的意思。詩人為什麼要在花底下坐得很久,而且想遲一點兒回家呢?一方麵是春天的景物太可愛了,使人流連忘返,不想回去;另一方麵,也說明作者對春天十分珍惜,唯恐把良辰美景輕輕放過。這不僅在客觀上寫出了春天欣欣向榮的氣息,在主觀上也寫出了詩人本身對自然景物的珍惜和留戀。這就可以讓我們分享詩人這種陶醉在大自然懷抱中的樂趣。
如果說《北山》這首詩是寫作者自己對春天美好景物的追求,那麼《書湖陰先生壁》這一首,卻是寫水光山色找上門來讓人欣賞,意境就更為新鮮活潑了。“湖陰先生”是王安石隱居鍾山時的鄰人楊德逢的別號,這首詩就是題在楊德逢屋裏的牆上的。原句是:
茅簷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這詩寫楊德逢的住處清雅幽靜,從屋裏向外望去,水光山色都在眼前。但好處全在三、四兩句。第三句不寫人們引水灌田,卻寫水好像很有情,為了愛護秧田,攜帶著綠色的水波環繞著田地。這個“將”字應該講作“攜帶”的意思,是動詞,不應該講成助動詞“把”的意思。因為三、四兩句是對仗的,“一水”對“兩山”,“護田”對“排闥”,“綠”對“青”,“繞”對“來”,都是兩相對稱的。“送”既是動詞,“將”字自然也應該是動詞。而且我認為,說水帶著碧綠的顏色環繞在田地周圍要比說水繞著綠色的田地流顯得形象更為生動。如果把“將”字講成助動詞,不但意境膚淺,而且把詩的味道也給破壞了。第四句寫得最精彩,是千古傳誦的名句。“排闥”是把門擠開直撞進來的意思。作者不說人愛山色舍不得關門,卻寫兩麵的高山一定要把蒼翠的景色推開門送給人看,甚至人想關門都關不住。南宋詩人葉紹翁的詩句:“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遊園不值》),大概就是從王安石這句詩變化出來的。但葉詩以小巧纖細取勝,不如此詩寫得這樣挺拔勁秀。
讀了王安石這三首小詩,我們會感到詩人在描寫景物和刻畫意境方麵,總比一般人深刻新奇,不但不說前人說過的話,也不重複前人已經塑造成定型的形象。詩人用他所刻畫的比較新奇而深邃的內容把讀者引入一個新鮮而不陌生的境界,給人很多新的啟發和新的感受。我們在欣賞王安石詩句時,往往為詩人驚人的語言和獨創的境界而感到驚奇。王安石晚年的詩,在藝術上達到了一種超妙的境地,給人以“摧剛為柔”的感覺。這種力求推陳出新的獨創性是頗值得我們參考借鑒的。
1961年
〔附記〕《安徽師大學報》1978年第二期載俞炎同誌《王安石詩飛來山在紹興證》一文,考訂飛來山不是杭州西湖的飛來峰而是紹興城外的寶林山,其說甚是。本文應據以改正。197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