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治宋詩而比較了解王安石的要推錢書先生。他在《宋詩選注》中評王安石詩的一段話裏曾說:
他比歐陽修淵博,更講究修辭的技巧,因此盡管他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內容充實,把鋒芒犀利的語言時常斬截幹脆得不留餘地、沒有回味的表達了新穎的意思,而後來宋詩的形式主義卻也是他培養了根芽。他的詩往往是搬弄詞彙和典故的遊戲、測驗學問的考題,借典故來講當前的情事,把不經見而有出處的或者看來新鮮而其實古舊的詞藻來代替常用的語言。
這段話雖含貶諷之意,基本上還是搔著了宋詩也包括王安石詩的癢處。關於王安石詩的語言,實即遣詞用字,後人舉例總是推崇“春風又綠江南岸”和《書湖陰先生壁》的“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並認為後者是以“漢人語對漢人語”。現在索性把錢先生的這兩段評注轉引如下:
這句也是王安石講究修辭的有名例子。據說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幾次,才選定這個“綠”字;最初是“到”字,改為“過”字,又改為“入”字,又改為“滿”字等等(洪邁《容齋續筆》卷八)。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詩裏又說:“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送汝過江時。”也許是得意話再說一遍。(《宋詩選注》頁56,“春風又綠江南岸”句評注。)
“護田”和“排闥”都從《漢書》裏來,所謂“史對史”,“漢人語對漢人語”(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曾季狸《艇齋詩話》);整個句法從五代時沈彬的詩裏來(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所謂“脫胎換骨”。可是不知道這些字眼和句法的“來曆”並不妨礙我們理解這兩句的意義和欣賞描寫的生動;我們隻認為“護田”、“排闥”是兩個比喻,並不覺得是古典。所以這是個比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宋詩選注》頁55,“一水”、“兩山”二句的評注。)
錢書先生認為“春風又綠江南岸”是王安石的得意語,我則以為那整首詩都是為王安石所偏愛的。他的《與寶覺宿龍華院三絕》第一首末句雲:“金山隻隔數重山。”然後自注說:“某舊有詩:‘京口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春風自綠江南岸,明月何曾照我還。’”第三首前兩句雲:“與公京口水雲間,問月何時照我還。”則原詩的第二句和第四句都曾重說過一遍了。此外,作者在《北山有懷》一詩中還寫道:“傷心躑躅崗頭路,明日春風自往還”,意境也差不多。其實《泊船瓜洲》一詩在王安石集中並不是最精彩的,第三句各本都作“自綠”而非“又綠”,鄙意“自綠”比“又綠”好,好處在“自”不在“綠”(詳下篇拙文)。至自注末句作“何曾”不作“何時”,疑為作者筆誤,仍以作“何時”為是。而“一水”、“兩山”二句之所以膾炙人口,也不在於用了什麼“漢人語”,而是由於形象鮮明突出,造語活,創意新。正如作者自己所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詩》)
最近讀王安石的古詩,發現在錢先生所說的各種情形之外,還有另一麵,即所用的字或詞看來並不新鮮,其實卻是“不經見而有出處”的。如《省兵》雲:
有客語省兵,兵省非所先。方今將不擇,獨以兵乘邊。前攻已破散,後距方完堅;以眾亢彼寡,雖未猶幸全。將既非其才,議又不得專,兵少敗孰繼,胡來飲秦川。萬一雖不爾,省兵當何緣?驕惰習已久,去歸豈能田?不田亦不桑,衣食猶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