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省兵當何緣”一句很容易被人忽略。粗粗一看,好像“何緣”即是“緣何”,等於現代漢語的“為什麼”或“何故”的意思。但上麵已有一句“萬一雖不爾”,則下句應當是深入一層的問句;如果隻泛泛講成“何故”,反顯得累贅而不接氣。檢《方言》卷十三雲:“毗,緣,廢也。”錢繹《方言箋疏》雲:
《管子·侈靡篇》雲:“好緣而好駔。”房注:“緣即捐也”。《說文》:“捐,棄也。”《眾經音義》卷六引《倉頡篇》同。捐與緣同音,棄與廢義亦相近也。
“捐”即“蠲”,是廢除、減免的意思。然則“當何緣”者,是說省兵的結果到底捐除、減省了什麼呢?(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有“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緣絕薄書之弊”的話,“緣”也應解作“捐”,“緣絕”即“捐棄”、“棄絕”之意。)接下去說這些兵驕惰成性,即使還鄉也不能從事農業生產,“衣食猶兵然”,還是跟沒有省一樣。這樣講上下文就貫穿一氣了。
至於以“史對史”,以“漢人語對漢人語”,這在作舊詩的人並無什麼規定,一定要上下句用語都出於同一書或同一朝代。不過古人寫詩,在語言上總要銖兩相稱,不能深一腳淺一腳,忽古忽今,忽雅奧已極,忽鄙俚太甚。這從唐代的李白、杜甫,下而至於元白、韓孟以及李賀、李商隱等,都已注意及此,隻是王安石對此格外下工夫罷了。這裏舉一淺顯例子,即以《毛詩》對《毛詩》者,如《酬王詹叔奉使江東訪茶法利害見寄》中的兩句:“哿矣富阡陌,哀哉此無糗。”這一望而知用的是《小雅》。《正月》篇雲:
哿矣富人,哀此獨。
又《雨無正》:
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維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處休。
王安石以“哿矣”對“哀哉”,顯然徑從《雨無正》搬了過來,工穩是不消說了。但上句作“富阡陌”,下句卻不說“貧無糗”而作“此無糗”,則是兼用《正月》的“哀此獨”和《小雅·鴻雁》的“哀此鰥寡”。這裏的“此”,正是指的“獨”和“鰥寡”,比徑用“貧”字還顯得豐富有力。但首先要有個前提,即必須知道王安石是在用《毛詩·小雅》裏的典故或成語才能體會得出。錢書先生在評王安石時曾說:
也許古代詩人不得不用這種方法,把記誦的豐富來補救和掩飾詩情詩意的貧乏,或者把濃厚的“書卷氣”作為應付政治和社會努力的煙幕。
又說:
除掉……社會原因,還有藝術上的原因;詩人要使語言有色澤、增添深度、富於暗示力,好去引得讀者對詩的內容作更多的尋味,就用些古典成語,仿佛屋子裏安放些曲屏小幾,陳設些古玩書畫。
其實,藝術上的原因原是服務於社會原因的,語言的色澤、深度和富於暗示力,都和作者所要表達的思想深度和廣度分不開。但引人注目和值得玩味的畢竟是那些經過錘煉和推敲的、即在造語用字上有其獨到之處的詩句。即以上引“哿矣”兩句而論,正是全詩中深刻有力的警策語,如果把“哿矣”、“哀哉”這些詞彙去掉,這兩句詩就肯定不會有較強勁的藝術效果。可見他在寫詩時用這樣的字麵也並非出自偶然或隻為了追求以《毛詩》對《毛詩》,而是著力要寫出貧富懸殊的社會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