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奪胎換骨”一例(1 / 2)

近年來各種刊物上談“奪胎換骨”的文章我看到好幾篇,因此也想議一議這個題目。“奪胎換骨”亦稱“脫胎換骨”(“脫”疑“□”之誤文,“□”、“奪”古今字),是宋代江西詩派開山者黃庭堅首先提出的,實際是一種作詩技法。其後如陳善、楊萬裏等,對此又有所補充。黃庭堅曾把“奪胎”和“換骨”分開來闡釋,後來的人則把這一術語當做一個完整的概念來理解了。歸納起來,我以為此四字實包含兩個方麵:一是自己詩中所要表達的內容或意境,在古人作品中已經表達過,而現在自己卻用另一種表達方式或不同的語言來重現它,這就是韓愈在《答劉正夫書》中說的“師其意不師其辭”。屬於這一類情況的可舉王安石《題湖陰先生壁》“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為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認為王詩本於五代時沈彬的“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青山附郭來”,錢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把這即看成“脫胎換骨”。另一類是沿用或略加改造古人現成的詩句,但內容或意境卻有自己的創新成分在內,看似蹈襲,實有一定程度的變化和發展。這後一種情況在古人詩篇中是習見不鮮的。我以為,這兩種情況在古典詩歌創作中都是無法避免的,而且這種技巧或方法本身亦未可厚非。至於照搬古人成句,而內容或意境又與古人全同,那應當叫做“生吞活剝”,是侵奪或抄襲前人勞動成果的犯罪行為,似乎不能稱為“奪胎換骨”。

前人派給江西詩派的一大罪狀就是把古人詩意(甚至詩句)搬到自己作品中來,尤其是以襲用杜詩最為明顯。因此,“奪胎換骨”法也被看做一種拙劣的藝術手段。其實這種作詩技法並不始於宋人,更不是黃庭堅一個作家的“專利”,遠在唐代以前就有這樣的詩例了。即使是宋代詩人,這一方法在黃庭堅以前也早已被人運用。上舉王安石詩例即是其一。現在我再舉一個屬於第二種“奪胎換骨”的例子,仍是王安石的作品。他的《夜直》七絕後兩句:“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闌幹。”同樣是傳誦已久的名句。而“春色”句僅把唐末羅隱的《春日葉秀才曲江》詩中的“春色惱人遮不得”改了一個字,這顯然是“奪胎換骨”了,但兩詩意境隨著這一字之差而迥然不同。就連大詩人蘇軾,在他的《太白山早行……》的五律中,第一句就把唐人劉駕的《早行》詩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馬上續殘夢。”後來清代的紀曉嵐在評語中盡量為蘇軾彌縫,說這是偶合,蘇軾是不會“盜句”的。其實這完全無損於蘇軾在北宋詩壇的權威地位,倒是劉駕這句詩,由於蘇軾原封不動地照搬才廣為人知。然則所謂“奪胎換骨”之法,作為一種藝術手段,似乎談不上什麼拙劣;相反,有時倒體現了作者的藝術匠心和作詩天賦。所以我說它是無可厚非的。

為了使人們對黃庭堅怎樣實踐“奪胎換骨”這一藝術手段有具體印象,我想舉一首黃的《題陽關圖》七絕加以說明。詩雲:

斷腸聲裏無形影,畫出無聲亦斷腸。想得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

《陽關圖》是宋代大畫家李公麟(字伯時,晚號龍眠山人)的名作,題材即用唐人王維《渭城曲》(此詩原題為《送元二使安西》)的內容,所謂“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首詩在唐代即已譜成歌曲,供送別時侑酒所唱。其中第三句要反複唱三遍,故此曲又叫“陽關三疊”。不論王維的詩,“陽關三疊”的曲,還是李龍眠的畫,都是同一題材的不朽傑作。珠玉在前,黃庭堅的題畫詩就很難作了。蓋題詩必須符合畫麵的內容,而畫麵即以王維詩為題材,因此黃詩在主題思想上是不得更改的,隻能在詩、曲之外另辟蹊徑,並且還須把畫擺在突出位置,因為此詩是為畫而作的。這就要看黃庭堅寫詩的本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