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道詩的“李杜齊名”兩句結語其實寫得並不差,陳長方未盡解其意,乃以“不類”貶之。這首詩是作者贈給張耒、晁補之和秦觀的,作為“蘇門四學士”,這三人都與黃庭堅齊名,他們彼此也都齊名。後山詩說“李杜齊名”,當然指李白、杜甫,但出典卻用的是《後漢書·範滂傳》,所謂“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是也(李、杜本指與範滂同時的李固和杜喬,一說為李膺和杜密)。陳師道的意思並不是僅指自己不敢和李白、杜甫相比,而是(主要是)說自己不敢與張、晁、秦三人相提並論。張、晁、秦是卓有成就的詩人,而自己雖亦作詩,不過如夏日蟬鳴而已。夏天傍晚偶然吹過一陣微風,每一株樹上的蟬都會叫個不停的,那又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呢!此是陳師道自謙之詞,與杜、黃兩人寫詩手法雖同一機杼,而用意迥異。不過這種自謙之詞寫得含蓄蘊藉,屬於比興手法,看似“旁入他意”,實與前麵六句(這是一首七律)仍“一以貫之”,有其獨到之妙境,未可一筆抹殺也。
說到這裏,我就想到了陳與義。盡管陳與義本人不承認自己屬於江西詩派,但其追隨黃、陳二家而刻意宗法杜甫的作詩取徑則為客觀存在的事實。在陳與義的若幹近體詩中,同樣在結尾處也用過類似上述的“旁入他意”的藝術手法。這裏舉其《十月》七律一首為例,並試加詮析:
十月北風催歲闌,九衢黃土汙儒冠。歸鴉落日天機熟,老雁長雲行路難。欲詣熱官憂冷語,且求濁酒寄清歡。孤吟坐到三更月,枯木無枝不受寒。
這首詩作者充分調動了一切寫近體詩的藝術技巧。第一、二句字麵已為對仗,唯第一句有韻腳。第三句似渾成而實費解;與第四句對照,雖景語而實屬比興。第五、六句本身“熱”、“冷”與“濁”、“清”皆自為對。第七句自敘,而第八句乃忽涉及“枯木”,正是“旁入他意”。今先詮釋第三、四句,最後再細談末二句。
《陳與義集》舊有胡注,近人白敦仁病胡注之不足,更為校箋。然於“天機熟”,皆隻引《莊子·大宗師》“(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而已。此與“歸鴉落日”有何關涉,古今人皆未談及,因而費解。按成玄英《莊子疏》,釋“天機淺”為“機神淺鈍”;王維《山中與裴迪書》稱裴為“天機清妙”。譯為今語,則“天機”似指人之自然稟賦而天真未泯。“天機熟”,則謂一切皆順乎自然,兼含下意識地習慣成自然之意。鴉非候鳥,處處均有,一到黃昏日落,自然歸棲林巢,仿佛天性使然,毫無猶豫。如與下句對比而言,則以喻芸芸眾生,生生死死,朝朝暮暮,照習慣過日子,根本不假思索。而“老雁”為候鳥,須擇時擇地而棲,於是興“行路難”之歎。此則為作者自喻。“行路難”者,指世道艱難;“長雲”者,謂日暮途遠,人生的道路是曲折而遙遠的,一個耿介清高的知識分子正不能輕易適應。故開首有“黃土汙儒冠”之歎,下文又有“欲詣熱官憂冷語”之牢騷也。三、四兩句既明,則七、八二句亦不難詮釋了。
《陳集》卷三有七古《北風》,末二句雲:“千年臥木枝葉盡,獨自人間不受寒。”胡注引韓愈《枯樹》詩:“老樹無枝葉,風霜不複侵。”注者皆謂與此詩末句意趣相近。白敦仁箋雲:“自幸‘枯木無枝’,當‘不受寒’也。”按杜詩有“修竹不受暑”之句(陳與義本人亦有“清池不受暑”之句)。“不受暑”者,不受暑氣侵襲之謂;然則“不受寒”者,即不受寒氣侵襲之謂。鄙意此非“自幸”,乃自悲也。蓋作者傷宦途多阻,悲世路長艱,一身恰如枯木,猶言心如槁木死灰,縱有枝葉,值此天寒歲暮之際,亦凋零殆盡矣。這樣一來,雖夜已三更,寒氣逼人,而自己反如枯木,不覺嚴寒之淩逼。此乃故作反語,把筆勢宕開(亦即“旁入他意”);實則牢騷至極點,說自己頭腦清醒得有點麻木了。倘不細吟精讀,正不能識詩人個中三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