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俞選雲:“這兩句眼前實景,‘夢後’,‘酒醒’互文,猶晏殊[踏莎行]所雲:‘一場愁夢酒醒時’;‘樓台高鎖’從外麵看,‘簾幕低垂’,就裏麵說,也隻是一個地方的互文,表示春來意興非常闌珊。許渾《客有卜居不遂薄遊隴因題》:‘樓台深鎖無人到,落盡春風第一花。’”小如按:首句說“夢後”,已逗懷人之意,蓋夢中所憶,無非當年歡聚時景象也。而次句言“酒醒”,則愁思又複兜上心來矣。杜甫《登高》:“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飲酒所以祛愁,杯酒新停,愁仍未減,則愁之深重可知。此詞寫夢後酒醒,唯有一片寂寥,正反襯夢中景物之百堪回味,而酒後之無聊賴益難解脫,則下文雖回憶當年,乃一層深似一層,情思亦愈寫愈長也。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俞選雲:“‘去年春恨’是較近的一層回憶,獨立花前,閑看燕子,比今年的醉眠愁臥,靜掩房櫳,意興還稍好一點。”“‘獨立’與‘雙飛’對照,已暗逗懷人意。《五代詩話》卷七引翁宏《宮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此篇蓋襲用成句。”今按:“落花”二句,不必確指為“去年”事。落花微雨之中,人獨立而燕雙飛,不過是春日常見之景;然今春景色既無異於“去年”,觸景生情,故“去年”之“恨”又複來心上矣。上片兩結句誠屬比興,然所喻醒豁易解,猶是眼前可道之意;而下片二結句則出神入化矣。此詞結構,似滯實活,似正實奇,蓋上下片前三句皆質實,後二句乃各以比興出之,不唯警策,抑尤深厚。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汲古閣本《小山詞》作者自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俞選雲:“以下直到篇末,是更遠的回憶,即此篇的本事。”夫作者懷人幽怨之情,深且重矣,短短一詞,如何可盡言之也?故僅擇初見之一瞥而寫之,然即初見之一瞥,亦寫之不能盡,故僅擇而寫其“兩重心字羅衣”一事而已。然此非寫衣也,而在於“兩重心字”四字,蓋即心心相印之謂也(舊說或解為“心字香”雲雲,皆近穿鑿,茲所不取)。此似拙直而實工巧,似單調而特具典型意義,正作者以少少許勝人多多許處。南宋人喜填慢調,多緣不諳小令此種特色,遂不免辭費耳。
琵琶弦上說相思此亦極質實之句。通體寫男女兩情相愛,僅此一句落實耳。然而但覺其端莊鄭重、凝煉渾厚而不覺其流於輕浮佻達者,則上下片兩用比興之功也。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俞選雲:“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之一……篇末雲:‘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顯然為此詞結句所本……”又雲:“彩雲比美人。江淹《麗色賦》:‘其少進也,如彩雲出崖。’其比喻美人之取義仍從《高唐賦》‘行雲’來,屢見李白集中,如《感遇》四首之四‘巫山賦彩雲’、《鳳凰曲》‘影滅彩雲斷’及前引《宮中行樂詞》。白居易《簡簡吟》:‘彩雲易散琉璃脆。’本篇‘當時明月’‘曾照彩雲’與諸例均合,寓追懷悼惜之意,即作者自跋所雲。”小如按:夫彩雲比美人,誠是矣;而“明月”之喻其誰乎?豈作者之自況歟?曰:此正作者以比興出之之所以不可及也。明月似自況而又非自況也。嚐試析其義矣。一、夫當時之明月既曾照彩雲歸矣,此往昔之情所以百思不厭也;二、然明月至今猶在,而彩雲已四散飛逝矣,對月懷雲,曷勝感慨!三、明月常新,清朗如昨,而作者已垂垂老矣,此所以年年春恨無窮也;四、當時明月得伴彩雲,是千載一時之幸會,而今日追懷,乃真有不可驟得之感矣……夫作者以比興之詞出之,而讀其詞者乃衍繹其義以迄數四而猶未盡,於以見作者之造意遣詞,誠留有有餘不盡之回甘;而說之者不免煩瑣駁,縱亂墜天花,卒不能概其深情摯意於一二,此其所以為出神入化之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