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杭州大學學報》1978年第二期所載蔡義江同誌《稼軒詞論兩題》,文中係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之寫作年代於宋光宗趙惇紹熙四年(1193)秋,而以鄧恭三(廣銘)先生《稼軒詞編年箋注》於此詞未係年為非是。其理由約有以下數端:
一、紹熙四年秋辛棄疾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心情比較興奮”,“幹勁很足”,“挑燈看劍,吹角連營,麾下分炙,沙場點兵,也正是他作帥時的環境與生活情況”,“並非為賦壯詞而徒作豪語”。
二、“五十弦”乃借李商隱《錦瑟》之句說年歲之意(是年辛五十四,陳五十一),並申明其旨雲:“詞語用此,是把義山數弦柱、歎年華的個人感愴情調,‘翻’為北定中原的塞外之聲(小如按:此語費解,北定中原,何以便為塞外之聲?)……若以為隻是描寫奏樂的熱鬧,則不但佳人錦瑟,絕非軍中之樂,而且‘翻’字也就無法解通了(原注:‘翻’字從無演奏之義)。翻者,變也。白居易詩‘為君翻作《琵琶行》’,因為把樂曲變為詩歌,故曰‘翻’。若‘五十弦’泛指軍中樂器,則‘塞外聲’本其所奏,何‘翻’之有?”
三、陳亮於本年進士及第第一名,有《及第謝恩和禦賜詩韻》之作,末二句雲:“複仇自是平生誌,勿謂儒臣鬢發蒼。”辛此詞“結尾幾句,還有呼應陳亮所作詩的含意在”。
今按:一、看劍、吹角、分炙、點兵,皆軍旅之事,自辛棄疾未南渡時已嚐經曆,豈必待晚年為“帥”時始有此生活體驗?蔡文但憑主觀臆測,初無絲毫史實依據也。二、所謂“五十弦”,辛詞意本指瑟。瑟為習見弦樂器,何嚐不可奏於軍中?如“五十弦”為實指年數,則“八百裏”又將實指何事?蔡文駁胡雲翼《宋詞選》於“八百裏”雲雲不宜指實,然則上句必不能指實而下句乃非指實不可,此種“邏輯”豈非自相矛盾?且“翻”者製曲、譜曲之謂,“為君翻作《琵琶行》”者,為君譜成《琵琶行》也;猶白之“聽取新翻《楊柳枝》”之為聽取新譜《楊柳枝》也。“翻”釋為演奏,固未盡確,似亦不作“變”字解耳。至第三端,則是在肯定辛作必成於陳中進士時之前提下始能成立,不能以之證實辛此作必在陳中進士時也。所謂賦“壯詞”者,蓋辛陳本俱存壯誌,即兩人所譜[賀新郎]唱和諸闋,亦皆壯詞也,獨此詞於題中標舉出之耳。而末句之“可憐白發生”,正作者慨歎彼此雖具宏偉抱負而卒不能付諸實施,於辛陳平生有誌不獲騁之經曆均無不合,豈必待陳進士及第始賦壯詞以贈也!鄧注不予編年,正見其闕疑之審慎態度,若蔡氏之論,實近於無中生有矣。
至《稼軒詞論兩題》中之另一文,考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之寫作年代與作者南歸之時間,蓋亦用以論證鄧注之係年有誤者。然其言雖辯,似若可信,而於鄧注引嶽珂《史》所述此詞之具體寫作時間則避而不談。蓋欲駁鄧說,必先以有力之證據否定嶽珂之言為不足信,乃可進而考證其他。否則縱言之鑿鑿,亦無說服力,故不具論。
寫此劄訖,以之就正於恭三先生,恭三先生曰:“君文尚闕一事待補。蔡氏文中言‘陳亮多次考進士’,卻‘並不是真正想去做官’,辛賦此詞,是‘又怕這個陳同甫重發老脾氣,中了進士不肯去做官’,故‘要陳亮從這種對出仕的消極態度中轉變過來’。此說亦無據。陳同甫何嚐甘為隱士耶?”今按,陳亮究欲出仕與否,尚有待深考,姑不具論;僅就此詞言之,初無明文“要陳亮從這種對出仕的消極態度中轉變過來”之意,即暗示之筆亦無從求索,故知蔡說不可信。爰補述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