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楊小樓的《野豬林》及其他(1 / 1)

我看楊小樓的戲,除1932年看過一場《青石山》外,主要集中在1934年下半年至1937年上半年這一段時間裏。1934年初秋,楊小樓到天津演出於春和戲院,有一個星期日白天貼《野豬林》,先父攜我和舍弟同賓同往。這次印象最深。後來在北京侍先姨外祖張醉丐老先生又看過兩次楊的《野豬林》,每場都是雙出。可惜我始終未見過楊小樓的二本《林衝發配》(即《山神廟》)。

1982年7月,北京《戲劇電影報》載有翁偶虹先生談《兩代〈野豬林〉》的文章,所述楊小樓《野豬林》的演出情況同我記憶所及有較大出入。後接劉曾複教授來信,又到天津與舍弟當麵印證,並向朱家先生請教,才證實我的記憶還是比較準確的。現將曾複原信節錄如下:

……翁文談楊(小樓)的部分內容不可靠,似乎是道聽途說。主要有三點是肯定錯誤的:一、說楊看見郝(壽臣)扮的魯智深照片,才與郝合排此戲;實際楊開始是與侯喜瑞合演此戲於第一舞台,弟全家在場。二、說楊在白虎堂穿箭衣、帶甩發,不對;楊此場仍是紮巾、褶子。因在台上沒法摘硬紮巾。在後台打紮巾可費了事了,台上沒功夫解;紮巾裏沒法安甩發,沒有在台上臨時安甩發的。楊是項上帶條鎖鏈,仍是原來紮巾褶子的扮相,由人帶下。三、說“野豬林”一場楊在二黃散板中間加鑼鼓(什麼鑼鼓點兒沒說)走“疙瘩步”,“乍乍的走”雲雲,亦非;楊這場出來和走蹉步時根本就沒有唱。直到被人背起來之後,才與魯智深一塊兒唱四句二黃散板下……曆來這種以訛傳訛的事太多了……

小如按:檢《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第六冊1929年8月3、4兩日(夏曆六月二十八、二十九兩日),楊小樓的永勝社在第一舞台首次公演頭本《林衝發配·野豬林》和二本《林衝發配·山神廟》,正是由侯喜瑞扮演的魯智深,足證劉老之說無誤。除劉老所指出的三點外,我還要略加補充。一、《野豬林》的末場楊小樓扮林衝穿紅色罪衣罪裙上場,按“編辮子”的走法走蹉步,最關鍵的是穿草鞋戴腳鐐。這一點我和舍弟至今皆記憶猶新。二、這一場臨下場時所唱四句二黃散板,末句是林衝、魯智深齊唱,楊的嗓音十分響亮,竟蓋過郝壽臣,博得滿堂彩聲(有人說楊小樓隻會唱西皮不會唱二黃,此亦不確;這出戲就是唱二黃的一例;而《下河東》更是楊常唱的戲,也是唱二黃的)。三、我所看的三次《野豬林》中,楊每次演法小有不同。即末場走蹉步時有時竟直截了當坐於台上,有時則翻一小軟搶背後再坐於台上。後者從朱家先生處得到證明。

曾複教授曾撰文專論楊小樓的《野豬林》(載《戲曲藝術》1982年第二期),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即楊在“白虎堂”一場,有意回避了與《大名府》“公堂”一場的雷同之處;而李少春的“白虎堂”一場,則完全吸收了周信芳《大名府》的路子(馬德成演《大名府》按黃派路數,“公堂”一場比較簡單),等於把盧俊義的演法全部搬了過來。若論功過,則我以為:楊小樓執簡馭繁,點到而止,隻有他才能這樣演;而觀眾對李少春就不一樣了,如果少春也隻是點到而止,觀眾就會不答應。兩人的路子是不能互相代替的。我認為少春演“白虎堂”一場還是成功的,不能用楊來否定李。至其主要敗筆乃在於少春為林衝所安排的幾個唱段。如“長亭別妻”一場唱散板太近於青衣腔(如蘇三、竇娥一類),未免衰颯,不像林衝;“野豬林”出場唱高撥子,風格殊不諧調;“山神廟”一場唱大段反調,有字無腔,吃力不討好。這實是由於少春排一出戲力求全備所致,結果反成蛇足。

附帶談幾件事:一、1948年我曾在報紙上撰文評楊小樓《野豬林》,認為隻聽林衝與魯智深菜園初會時的一段對白,就值一塊二的票價。此文被賀孔才先生看到,托人轉告我:“吳小如把楊小樓估價太低了;光是林衝念的一句‘小弟今年虛度二十八春’就值一塊二。”

二、1949年或1950年,李萬春在天津東馬路國民戲院演全部《野豬林》,我曾往觀。發現萬春戲路與楊小樓、李少春均不相同。其中有戴手銬棒打洪教頭一場為少春所無。但萬春身手的確不凡,大有“武戲文唱”味道。60年代以後,偶與劉曾複、朱家兩位先生談及此事,二公皆謂:“這是萬春從楊小樓的《山神廟》裏‘掠葉子’掠過來的,所以與眾不同。”我才恍然大悟,更以未及見楊老之二本《林衝發配·山神廟》為遺憾。

三、大小兒看了李少春《野豬林》影片,對“山神廟”一場林衝一人與十幾個人對打的場麵大為讚歎,曾對王金璐同誌說:“王伯伯,這一場太棒了!讓李少春一演,顯得林衝的本事太大了!”金璐笑答:“你這是從觀眾的角度來看,才有這樣的感受。其實台上人越多,扮林衝的主角越省勁;折騰得挺歡,看起來火熾熱鬧,真正出力的倒是那十幾個人。”此猶《長阪坡》中趙雲與曹八將開打,真正連翻帶摔的是許褚、李典和樂進,但看起來卻顯得趙雲勇猛英武,勢不可當。凡此種種,皆足以供讀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