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鬆柏庵(2 / 2)

那天看戲的去了不少,梅先生、蕭先生、薑妙香、李多奎,似乎凡是當天不演出的名演員都去了。演出的戲有“二進宮”、“望兒樓”、“鐵弓緣”。還有什麼忘了。從一開場就好聲不斷,我旁邊坐著王少亭。這位老先生一邊抽旱煙袋一邊讚揚:“真不易!”“有範兒!”並問我那出戲是誰說的?學生叫什麼?幾歲?我都不知道,幸好身後坐著位內行,可能是苟令香,也許是袁韻宜,總之聲音很甜。一一作了回答。我才知道那個小老旦叫王曉臨,老生叫湯佑仁,是蘭芬的孩子,花臉叫孟俊泉。旦角戲開蒙是華世香說的……閉幕後王少亭衝我一笑:“您合真是一問三不知呀?”我說:“我是個棒槌您哪!”

閉幕後在會議室開了個小型座談會,老先生們十分興奮,尤以梅先生講的多,他說看來物質條件好壞並不重要,有辦事熱心就能出成績,藝培應當保持這股艱苦創業的精神,以後中國戲校應和藝培多合作,互相學習。大家對演出有不少鼓勵,特別對王曉臨的老旦和“鐵弓緣”那個小花臉(忘了叫什麼名字)讚不絕口。我知道藝人們是愛講客氣話的,但那天的話聽起來卻十分誠懇,並非客套。有位老先生還悄聲對我發表了點見解,我至今覺得有理。他說:“看來內行子弟沒有外行子弟學得規矩:這是因為他們進學校前受過熏陶,但也學了些毛病。入學後要先改毛病,就多費了一道手。另外,名角的孩子不如辰倉的孩子學得好。什麼原因您琢磨去吧。”

那天最高興的自然是郝壽臣先生。散會時特別拉住我手說:“瞧出來沒有,藝培花臉這一行出人才。叫你弟弟好好學,我保他學出來。”

可惜由於種種原因,我那舍弟未能好好學下去,也就一直沒學出來。近來聽說,有幾位藝培還不錯的畢業生,移居香港後,作生意的也有,當電影放映員的也有,就是沒有唱戲的,我有點替老先生們心酸。

“藝培”民辦了幾年,就改成公立了。物質條件有了改善,規章也有所更改。陸續出了張學津、孫毓敏、李玉芙、王曉臨等等一長串名演員,如今俱是京劇界的頂梁柱,但是開創藝培和在藝培受教育的人,其命運卻並不順。沈玉斌五七年錯劃成右派,被撤職改造,文化大革命中幾乎搭上性命,孫毓敏被逼跳樓尋死,命雖保卻跌斷腿。至於教過學、出過力的馬連良、裘盛戎等一批老伶,個個在劫難逃。著名的“國子監火燒四舊”案,主角裏就有“藝培”的人。我無意揭某些個人的痛處,隻是說這段可悲的曆史不應忘記。其實,當時有人參與其事,確是出於幼稚和迷信,社會形勢使然。個人也是被利用的。過後有人有所醒悟、幡然改悔,仍不失為好人。我知道有個學生,被“四人幫”分子煽動欺騙,成了打手,打得沈玉斌一見他就哆嗦。文化大革命後他悔悟了,找到沈先生痛哭認罪。從此月月去看望老師,沈先生一再對我說,這學生是有良心的好人,沈先生去世後,這學生按月給師母送贍養費,至今不斷。我對這人頗敬重。這人確實稱得起是條漢子。這樣的人多了,社會風氣才會好轉。比起有些人嘴上教訓別人“知恥近乎勇”,自己卻決不肯向勇字靠近一寸,要可愛得多。

因為有這點淵源,聽到有人寫了《鬆柏庵傳奇》我就十分高興,為這個學校宣傳,也是對創業者一絲安慰,作者中有些我是熟識的。佟誌賢是現任校長,三十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卻是個以寫歌詞聞名的才子,肯獻身戲曲教育事業,令人起敬;和寶堂是藝培畢業生,對文學和藝術都有執著的追求,人則年輕熱情,謙遜好學。據他給我介紹,說劉劍華是個大學科班出身的文士,這幾個人執筆,本書準有看頭。我不能再多說。說多了更顯著自己是“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