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三十七年前,也許三十八年前,我在北京市文聯和文化處當小“催班”(那時還沒成立文化局)。有天副處長王鬆聲正在門外上汽車,見我在門口,就說:“我去鬆柏庵,你跟著去玩玩好不好?”跟著玩有什麼不好?既沒打聽鬆柏庵在哪兒,也沒問他幹什麼去,就跟著上了汽車,上車後發現裏邊先坐有一個人,圓臉,衣著整潔,戴一副茶鏡。鬆聲介紹說:“這是沈玉斌先生,梨園公會負責人。”沈先生很客氣,連連點頭說:“您貴姓?您多幫忙,您……”文聯上下幾十位,沒一個對我稱呼過“您”,因此我對沈先生印象就很好。
車子開過天安門,開出前門。司機問:“還怎麼走?”
沈先生說:“上自新路,奔第一監獄……”
我一聽不妙,那時我雖然還沒當右派,並不認為和監獄有緣,究竟這名稱不大吉利;心想:鬆柏庵,挺雅的名字,怎麼修在那地方?
沈先生和王鬆聲在車裏談話,我聽出沈先生正為創辦一個民辦的戲校奔走,校址要選鬆柏庵。
車子開到陶然亭就停下了,才下過雨,那一帶道路積有沒腿肚子的水,隻能蹚過去。
這鬆柏庵原來建在一片墳地和菜園中間,離監獄一箭之地,房屋還整齊,打掃得也幹淨。因為有個看監獄的老頭退了休在這看房。我們先在東院看,東院是廟。供的既有道家的真武大帝,藥王爺,也有佛門的如來佛和觀音大士,“一廟兩製”倒也相安無事。隨後到西院,這裏是“梨園先賢祠”。供的是曆代名藝人,我記得同光十三絕的人物有幾位就在牌位上。
看完廟去看墳地。看見了楊小樓、金少山等的墓碑。
到此才知道鬆柏庵不是一般廟宇,而是梨園界聚會議事之所。聽說早晨還有梨園子弟在這兒練功。
籌辦私立戲校,跟我工作無關,並不關心,以後的事就沒打聽,第二年春天,上海戲校忽然解散了,我有個弟弟在上海戲校學花臉,這一來就失了學。他求我幫忙轉到北京有關的學校來。那時學生轉學還不像今天這麼難。要多少讚助費呀,去負責人家作“私人禮節性拜訪”呀,為老師謀什麼福利呀,這些還沒時興,可是公立學校的手續已經複雜起來了:有的學校已很有了點“官校”的氣味了。問了幾處,皆碰釘子。這時才想起私立民辦的學校來。趕緊去打聽,說是已經建立,取名“藝培”。校長是郝壽臣,沈玉斌就是主任,但還沒招生、開學。我找該校一位秒書談了一次,不料一談就妥。人家說:“我們這學校是藝人們集資籌款的,就為了替祖師爺傳道,給子弟們出路,有培養條件就收,沒別的講求!”
這時我才感到沈先生作了件功德無量的事。見到沈先生我說了這看法,沈先生眼圈一紅,摘下茶鏡來擦眼,說道:“我就是跑跑腿,真正出力的是同行們,梅尚程荀、馬譚裘張,連蕭長華先生都為學校舉辦了義演。特別是侯喜瑞老先生,拍著胸脯說,有事盡管找我。學校教員實我一個,不要工資,不要車馬費。茶葉自備,供我開水就行,您就派活兒吧。”
我聽了著實感動,有一天郝壽臣、沈玉斌等一些人去學校檢查開學的籌備工作,我又跟著去了。鬆柏庵已變了樣,東院拆了幾間房正蓋樓,南邊墳地正移墳,說是在建一個中學。戲校的辦公室就設在“先賢祠”。記得還在那兒吃了頓“涮羊肉”,羊肉是外邊買來的,鍋子是沈玉斌從家中提來的。因為已有人辦公,有了夥房,就請夥房準備點佐料,完全私人聚會的氣氛。
開學以後我又去看過兩次,看見老師學生就在太陽地裏說戲練功,和國立、公立學校相比實在寒酸得可憐,沒有明亮的教室、現代化的排演場、花園式的校園。學生們也沒有國家供給的漂亮校服。孩子們大部分在走讀,所以個個穿一雙泥鞋,在青磚地上鋪塊毯子就練斛鬥,但師生們那股幹勁、那股熱情倒像更感人些。也就是在這裏我結識了好友苟令之、令文幼司老生,對曲藝也有研究,調此後從事教育工作一幹就四十來年,頗有建樹。
過了七八個月,他們告訴我要舉行彙報演出了。我聽了有點不敢相信,這麼幾個月就出戲了?當然要去看看,演出地點在中國戲校的排演場,就是當年張大帥的帥府內,倒不是要擺排場,實在是藝培不僅沒有排演場,當時也沒戲箱。兩樣一塊借。好在郝壽臣兼中國戲校教授,中國戲校教務長史若虛也兼藝培的職務,就有了許多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