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茶館——好!(1 / 1)

前門樓子跟前開了座“老舍茶館”。朋友約我去坐。往八仙桌旁一坐,蓋碗一端,耳邊絲弦一響,心裏就騰的一熱!覺著北京城又像北京城了,我又生活在北京人中間了。如今30歲以下的北京人都沒見過茶館。這詞兒都是從老舍先生那出戲裏聽來的。

實打實地說,老北京的茶館並不是專供財主們消閑的地方。倒退幾十年,上哈德門、鼓樓、前門外的茶館看看,倒還是平民百姓居多。有的行業(比如拉排子車)工人找活幹,上茶館:夾包賣古玩的,上茶館;說合拉房纖的,上茶館;朋友聚會,編輯約稿,也上茶館。上茶館不光為了解渴,那是個交流信息、洽談生意、約朋會友的交際活動場所。說句新詞兒,是搞公共關係的方便所在。

茶館當然也是娛樂場。在舊社會,拉車的、趕腳的,大徒弟、小力笨,隻要一天能混飽兩頓窩窩頭,腰裏有倆閑錢,也想找點樂子。大劇院、跳舞場跟他們錢袋和喜好都沒緣分。走進茶館,一毛錢泡壺高末,二分錢聽個段子。這點享受費用還花得起,也花得值。不能管這叫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有聽的,自然要有唱的,而適合茶館演出的莫過於曲藝評書,茶館就又成了藝人獻藝和練藝的場地。翻翻曲藝老藝人的自傳或簡曆,有幾個不是從茶館裏先唱出名的?我走“背字”的頭幾年,白天勞動完了,夜夜去茶館聽評書。今天能寫兩句“京味小說”,實在是從茶館得益匪淺。就這麼個群眾活動的去處、大眾娛樂之場所,說聲絕跡,居然就消失了幾十年。您說茶館得罪誰了?

近兩年跟著人“辦洋務”,有機會走出國門,反倒能坐坐茶館了。香港的“陸羽茶樓”,我有機會就去。看到香港的電影明星、新聞名人也常在那兒品茗談事,也算古為今用。紐約、洛杉磯的茶館我也去過,倒也座無虛席,並不比咖啡廳買賣差。小胡同裏的咖啡廳也比中國新引進的時髦咖啡廳地道,不光咖啡地道,排場地道,唱的流行歌也是原裝貨,可那兒照樣有中國茶館。我問一個弄電腦的美國朋友:“您是地道的洋人,怎麼不去喝咖啡要喝茶?”他說:“我喝咖啡,也喝茶。這是兩種不同的享受,不光味道兩樣,而且是兩種不同的文化氣氛。品品茶,聽聽評彈,領略一下東方情趣,生活不更多彩嗎?喝完了仍然去擺弄我的電腦,有何不好?坐茶館不礙現代化。”

當時我就想:我們在引進西方優秀的科學文化的同時也引進了咖啡廳和酒吧,這當然挺好(就是貴點!)。外國的茶館是從中國傳去的,生意不錯。咱能不能來個出口轉內銷呢?

我把這想法對朋友說,人家都笑我,說是“你這套想法跟你的小說一樣,全是翻過去的一頁了。現在人們要喝‘可口可樂’,‘雀巢咖啡’,跳霹靂舞,唱流行歌。誰進茶館聽大鼓書啊?落後,可憐,可悲!”

正當絕望之時,想不到憑空跳出個尹盛喜來!尹盛喜帶著幾個待業青年賣大碗茶,幾年間發了大財,如今握有千百萬的資財,成了“北京大碗茶商貿集團公司”總經理,當上了“北京市勞動模範”,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要說新潮,也夠新潮了。他竟投資把這個“老舍茶館”在前門箭樓旁邊開起來了。開張幾天,座無虛席,許多幾年不見的老朋友都在這兒見麵了。我來的這天,正碰上孫書筠和關學增來參加演唱。這兩位都年歲已高、息影舞台了,怎麼也來湊這個熱鬧?孫書筠說:“我唱了一輩子京韻大鼓,愛上了這門藝術,我怕它絕了。我這個年紀,說不定哪天就走了。趁著能活動,多為振興曲藝作點實事。茶館開張為曲藝提供了演出場地,咱出點力幫它發展興旺起來。”關學增說得更絕:“近來常有人打聽,關學增這人還有沒有?我怎麼沒有哇?這不好好的嗎?有,怎麼沒聽見他唱?我這幾年沒唱,你上哪兒聽去?退休了,我不能去給人家添亂,可我還想唱。有這個茶館就好了,沒事咱們就來聚聚,愛聽的聽,愛唱的唱。這也是一樂!”

也許有人說:坐茶館的這套生活方式已經過時了,維持不久。黃瓜白菜,各有所愛。有人愛去咖啡廳,就有人愛坐茶館。還是那位洋人說得在理:“坐茶館不礙現代化。”

至於能否維持長久,這就難說了:認真辦點事很不易,這茶館目前也還有不少難題。別看尹經理賣大碗茶能掙錢,賣小碗茶可要賠本。好在他明白這是在做文化投資,搞精神文明建設,有了賠錢的準備。話說回來,有這麼多熱心人幫助它,支持它;群眾——就算是一部分群眾吧,需要它,也未見得就沒有前程。北京還是有個茶館好。“老舍茶館”是個好兆頭!尹盛喜,您真有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