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舍先生(1 / 2)

那一年,我在鞍山。有一次鬥爭會上造反派給我出了新花樣。一是除去我胸前掛著寫著我的名字、打了×的大牌子外,還叫我手舉一個靈牌,靈牌上寫著一個才被害死的共產黨員的名字;二是突然在這會上追問我和老舍先生有什麼勾結。為什麼他會送我一幅國畫。仿佛那是幅秘密聯絡圖;他們喊靈牌上寫的那個人的名字時叫我彎腰低頭替他接受鬥爭;叫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老舍”時也叫我低頭彎腰替他接受批判;我心裏一激靈,心想:“為什麼要把老舍拉來和死者一塊批判?難道他也不在了?”老舍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就是這樣猜到的!

在這以前,我曾聽說過造反派們對他的侮辱。以他的性格,這樣結局並不使我感到意外。他死得很壯烈,使我也不感到太悲傷。隻是心裏空落落的,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冷寂。甚至對自己的遭遇也看淡了。心想:“老舍先生的下場都這樣了,我之遭受非人待遇還有什麼可想不通?”倒是這兩年,看到許多絕處逢生的作家又為四化而拚搏,想起他來,由衷地有些悲痛了。我們失去了多好的一個作家,多好的一個老人哪。

認識老舍先生那年,我剛十九歲。是在北京市的“大眾文藝創研會”裏。這個創研會是個團結、改造章回小說作家和舊文人的一個群眾性組織,由趙樹理、康濯、馬烽、苗培時等解放區來的作家擔任領導工作。有陳慎言、陶君起(是否還有珠樓主李紅,已記不清)等老北京城內的章回、武俠小說作家和記者參加活動。老舍先生剛從美國回來,也參加了創研會,並成了解放區來的作家和這些職業文人之間的橋梁。他和這兩邊都有交情,都能過話。他穿著講究的西裝,說著道地的京白,三天兩頭在東單三條一間光線極暗的屋子裏談笑風生。為了引用一句唱詞他可以一口氣背下半段《劍閣聞鈴》或是《黛玉焚稿》。碰上對一件事有意見,又不便直談,他能即興說一段單口相聲式的笑話,讓大家哈哈大笑之後,悟出這裏另有深意。記得有位正在發紅的同誌寫了個劇本,雖然有不少人奉承叫好,明眼人一看就看出這作品是不行的。可這位同誌自視過高,又被捧得昏昏然,聽不得一點批評意見。於是討論這劇本時,大家都緘口不言。老舍說:“有悶著這功夫,我給大夥說個笑話吧。”他說有一個唱花臉的演員,專愛唱黑旋風李逵,戲癮極大,可玩意極糟,哪個劇團都不敢約他。他犯了癮就自個在家裏唱,唱了幾天,周圍的鄰居找到派出所,說他再這麼唱我們大夥都得搬家。我們情願捐獻一張月票,讓他天天上郊區唱去。派出所就以維持治安名義給這人下了個通令,隻許他上郊區唱,不許在家裏唱。他倒聽話,就帶著行頭,夾著板斧上西山唱去了。這地方雖然沒人管他了,可也沒人聽他的了,唱了幾天沒有一個聽眾,實在感到寂寞。

這天正唱在興頭上,遠處來了個過路的。他就唱得格外賣力氣。那人一看他耍著一對板斧,又唱又叫,以為是個瘋子,趕緊繞開想另找條路走。好幾天才碰上這麼個觀眾,竟然要跑,這演員急了,追上去抓住過路人的衣領問:“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那人說:“好好的,我幹嘛想死呢?”演員說:“要想死你就跑,我一板斧殺了你,要想活你坐下,老老實實聽我唱兩段黑旋風,唱完放你走!”過路的說:“嗨,就這事呀?行,我還就愛聽戲,您唱吧,我決不走了!”過路的坐在路邊,演員就開唱。唱了一段,舞了一回,正要開始唱第二段,那過路的站起來說:“先生,我看您還是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