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風”,凡看過鄭板橋畫的人,都有極深的印象。“竹風”一詞不大常見,我是在長崗京才弄懂這個詞的。
日本的古都,有三個:京都、奈良,大家都熟悉;還有一個長崗京,就不大為人所知了。我一向把冰心老師視為日本通,誰知她竟和我一樣,是這次才知道的。
長崗京不為人知,一是它作為京城的時間短;二是它後來沒有發展成大都市,至今仍是個隻有七萬人口的小城。盡管如此,它仍有著故都特點,那就是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深刻痕跡。
長崗京以產竹著名,有貴客來訪,主人總要以筍饗客。宴會上用的碗、盤、筷,全以竹製,酒杯則是一段新伐下來的尚帶著翠葉的小竹筒。酒宴完畢,主人就把酒杯贈與客人當作紀念品。
我們到長崗京那天,正下瓢潑大雨,汽車突然在一片竹林邊上停下,市長先生請我們打開車窗欣賞竹林的景色。竹林深處正有一位婦女和一位壯年男子舉著此地特有的長頭竹鎬在挖筍。主人招呼了一聲,那位婦女捧著一顆鮮嫩的大筍跑過來,渾身往下滴水,一位日本朋友介紹說:“這是市長夫人。”
夫人深深行了禮。我們問:“為什麼這麼大雨,您還來挖筍?”
旁邊的人解釋說:“夫人是為歡迎中國作家,特意來表演給大家看的。”
我們一聽,趕緊從車上下來,向夫人道謝。她說:“原來是要請大家來一道挖筍的。下雨了,隻好由我挖給大家看了。”我們請市長先生勸夫人回去。為了不致讓女主人再挨澆,說完趕緊回到車上,離開竹園。
在車上,我問陪同的朋友:“日本各地皆有竹林,為什麼長崗京對竹子格外重視?”那朋友說:“竹與竹不同,這裏產的是孟宗竹。全世界到處都有竹林,可孟宗竹隻有杭州和長崗京兩地才有。”我說:“怕不見得吧?”他自信地說:“別處即使有,也是從這兩個地方移出去的。這竹子,原來隻有杭州產,一千年前,僧人道無把它引到了長崗京。從一千年前,就虛心向中國求教了,還有哪個國家能超過日本呢?”
我這才明白,長崗京人重視孟宗竹,首先著眼的是它所代表的中日友誼,它所代表的日本人民那種勤奮好學、虛心求教的精神。
由於這一點啟發,我覺得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
我到奈良時,鑒真大師已啟駕歸國探親。陪他回國的是當代唐招提寺的住持森本孝順長老。在禦影堂內,人們對我講了許多森本長老的事情。長老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自幼年入寺,供養鑒真和尚。早上朝見活像,總先要問一句:“您昨夜休息得好嗎?今天可是上好天氣,您會覺得愉快的。”晚上定省,又總要問一聲:“您今天覺得身體安泰嗎?早一點休息吧。”數十年如一日,風雨陰晴,從不間斷。前年我國領導人訪日,在唐招提寺見到長老,表示歡迎他訪華。長老說:“我很想去中國,可是幾十年來我侍奉恩師身邊,沒敢遠離一步,如今更不能離開他了,還是等他歸國探親時我陪他一道去吧。”今年終於完成了他的夙願。
原來我隻把長老的行為歸結為“宗教信仰”。後來,一個偶然機會使我改變了這個想法,我們在大阪機場,正碰上護送鑒真和尚還鄉的隊伍,人很多,也很忙亂。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們悄悄走進一個候機室,並約定不再去見長老。可是森本長老聽說我們來了,立即從百忙中抽出身來,向大家合十問候。我們說:“長老很忙,何苦還這樣客氣?”他說:“你們是大和尚的鄉親,也是文化使者,我怎能不來致敬意?”
“文化使者”幾個字,一下提醒了我。隻要知道日本天平文化的高度,知道日本人民對天平文化的自豪感,就會體會到森本長老對鑒真大和尚的敬意,是包含著對來自中國的“文化使者”的感激之情的。
奈良市長一間客廳,他命名為“西安廳”;因為沒有長安,也就沒有平誠京和奈良的文化風貌。在這間放滿中國文物的客廳內,他拿出兩枚古錢給我看。一個是在奈良出土的“開元通寶”;一個是從西安挖掘出來的日本古幣“和同開寶”,兩枚錢的形製,字體都很相近。它們各自出土的地點,卻是那麼耐人尋味。看著這兩枚錢,眼前就浮現出千餘年前那一支不畏艱險、甘受辛勞、漂洋過海、跋涉在中國大陸的遣唐使和留學僧的隊伍。而迎麵走來的,又是中國的東渡高僧,赴日巧匠。那一夜,我恰好住在晁衡日夜懷念的三笠山麓,窗外春雨綿綿,我久久不能睡去,又想起這兩枚錢來。我覺得兩國人民祖祖輩輩用血汗結成的友誼紐帶,像是一根纖繩,曾把兩國文化的航程,拉到了燦爛完美、共同促進、共同繁榮的航線上。後來航道上出現了暗礁險灘,航船遇到九級風暴,那根紐帶磨損了,破敗了,但是由於兩國人民的努力維護,終究沒有斷開,所以一旦雨過天晴,船仍舊能揚帆前進。日本人民對中國文化那種尊崇與感激的心情,就是他們維護住纖繩使之未能徹底折斷的內在動力之一。而且我覺得,不從曆史的角度去觀察,對今天許多日本朋友那種真摯的友好心願,也難以理解得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