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平原(1 / 3)

棉花種下之後,麥子開鐮之前,我又回了一趟故鄉山東平原縣。四十年來這是第二次還鄉。年初看到報紙上登載一張照片。說平原縣一九八二年人均分配達到二百八十元。我驚喜之餘寫了篇文章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此後收到家鄉老友來信,責怪我報道的分配數字不符合實際。寫信人將我的軍,問我“敢不敢回家鄉來核實一下?”我也決心去弄個清楚明白,便約了兩個伴兒同去,一個林斤瀾,一個從維熙,想借助他們的慧眼來幫我觀察,分析生活真相。

我一路提心吊膽。和林斤瀾回我村呆了半天,訪了幾戶人家,這心就放下了。原來信中說我“數字失實”,並非指我“虛報浮誇”,而是說我“漏報縮小”。經過核實數字,不是人均二百八十元,而是三百七十八元。這雖然也算“失實”,與浮誇虛報、粉飾生活相比總還可愛一點。這一個喜氣洋洋的玩笑使我更增加了調查采訪的興趣。

我和從維熙一起去參觀了寇坊公社。這公社兩年前我來過。當時一位隊長才蓋起五間新房。這房子是他自己設計的,水泥抹地,有單獨的灶間和大玻璃窗。他為此很驕傲,對我說:“我這房在咱平原縣算第一等的了。”這次領著從維熙去看他,他招待我們喝茶,介紹隊裏的生產情況、社員的平均收入,卻不再誇他的房。我說:“你給從同誌介紹介紹你的房子呀。你這不是全縣第一流的嗎!”他一跺腳說:“完了,俺後悔了,你看看今年村裏人蓋的是什麼房!我早蓋兩年,可落後了十年咧!”他領我們去看村裏正動工修建的房屋。人們已看不上由土把式蓋的一般磚瓦平房了。他們從濟南拉來方石,從泰安等地請來包工組,蓋那“石頭牆裙一人高,窗框牆角石頭包”的洋式平房。不少人買了摩托車。上工時扛著鋤頭鐵鍬,騎著“亞馬哈”、“嘉陵”,故意繞著圈子往地頭上走(因為地塊太近沒有過夠騎車的癮)。

最使我驚愕的是許多人家鍋灶頂上安了馬口鐵打的排煙罩!這種東西並不值錢。既買得起二十英寸彩電,買它不算什麼。可是人們對它的需要多半產生在對電視機的需要之後,排氣罩是要在吃飽穿暖,有了起碼的文化娛樂之後,人們要享受點窗明幾淨的樂趣,追求衣飾環境的美化時才用得著它。一年前我來這裏,還沒見有人安。目前我住的北京宿舍樓,安它的戶也是少數。我說:“看樣子這一兩年,你們生活又提高不少!”那位隊長說,在他們這四十三個大隊,一萬六千多人的公社內,去年一年,糧食增產了二百八十八萬斤,棉花增產了一萬擔。去年人均純收入達到七百九十八點二元,比我來的那一年每人多收二百三十八點二元。我們設想到本世紀末達到的“小康水平”,是人均收入八百美元,現在這個公社已經有兩個隊、八百六十五戶超過這個水平了。

“人均收入三百七十八元”,這不僅僅是物質增產的結果,它還是人的智力、才幹發揮的結果。

我請林斤瀾和我一起到我家鄧莊去。我們村在全縣是中遊偏下的地方,去年人均收入也達到三百七十多元,一千斤口糧。我看到了全村第一棟完全用磚蓋的新房(以前連地主的房子也隻在四角用磚,中心仍是土坯的),看了自己家用具齊全的住室,看了翻修整潔的小學校,心中很是激動。但林斤瀾卻冷靜地點著頭,沒一點喜悅的模樣,我對他相當不滿意。隔了一天,我正想找他交換一下意見,他風塵仆仆地從外邊歸來了,麵上閃著極喜悅的光彩說:“那天我看了你們村的情況,心上真涼了半截!你們村是老根據地,解放四十多年了,那小學校還這麼簡陋!你弟媳婦家的用具還這麼欠缺!盡管人均收入三百七十多元,我仍然感到心情沉重。今天我看了個新人物,發現了生活中的新因素,對你們平原的看法才變了。”我問他看到了什麼人?他告訴我見到了坊子公社的張傳軍。

這位張傳軍,既是個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又是個給人帶來思索的人。他今年三十五歲,共產黨員,為人精明強幹。因為家中七口人隻有他夫妻兩人是整勞動力,所以很貧困。三中全會以後,他除去承包責任田外,農閑時還經營一個醬豆腐作坊。從一九八一年十月起,在作坊開工十個月的時間內,他竟然使純收入達到三萬八千九百多元。加上承包責任田和養豬養牛的收入,這一年全家淨收入將近五萬元,按人口平均每人收入近七千元,他發財之後,大聲宣布:“我是共產黨員,我都敢靠勤勞致富了,你們大家還顧慮啥?別看我自己富,這個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大家都走社會主義的富裕大路!”於是他拿出四千多元去扶持經濟困難戶;拿出四百元專門資助村中的小學校。並且買來木材請人為學校做一堂新桌凳。一九八二年過春節,他跑到集上一次買了七口肥豬,宰了九百多斤肉,分送給全村各戶中去,挨門傳宣:“三中全會決議就是要放寬農村經濟政策,讓咱農民勤勞致富。別觀望了,放手幹吧,明年你們也大膽創業。”村裏有個孤獨老人叫耿傳亮,張傳軍宣布這老頭全年吃的鹹菜和醬豆腐、臭豆腐全由他包了。過年時他除去給老人和一殘廢兒童各送去十五斤上好的肉外,還給每人送去十元錢添年貨。因為這兩人沒有勞動力,他替他們把改善生活的義務擔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