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夢遼闊()(1 / 3)

夢遼闊

“每一個前往絲綢之路的人,返回時都將始終與眾不同。”(F·於格)一個人沿著偉大瑰麗的絲綢之路走了一圈兒,穿越黃沙、積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國度和部落;很多年後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絲綢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來,他老了,再也沒有能力橫穿絲綢之路了——幾年後,他無可奈何地逝去了。他的靈魂是被越來越脆弱的身體所限製的,他的雄心需要肉體的支撐……很多年後,我從靠近黃河的太行山南麓出發,越長安、穿秦嶺、過隴西、走金城,沿著他當年的道路,行走在絲綢之路上,到河西走廊中部,北向的流沙地帶。他當年行走的絲綢之路已不是舊時模樣,沿途不見了駝鈴叮當、鞭梢響亮的商旅、騎馬揚塵的軍隊和滿麵疲憊的過客,就連那些滿麵愁苦的逐臣和橫筆賦詩的詩人,也消失在了漫漫黃沙之中。

巍峨的祁連雪山是西北大地唯一可以曆經王朝,打敗時間的龐大土著。除此之外,什麼都是不確定的,窄長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黃色的瘦弱的筆管,一邊奔流黃河,一邊身披大漠——在酒泉(肅州)、武威(涼州)、張掖(甘州),我見到了明朝修建的鼓樓——幾乎一模一樣,四個門洞所指的方向整齊一致。張掖的大佛寺有早期的《西遊記》壁畫,武威的文廟和雷台,馬踏飛燕的奇巧和壯美,刻滿陌生文字的西夏石碑——酒泉的公園裏,有長須橫臥的李白,霍去病傾酒與將士共飲的酒泉——阻斷春風和飛雁的嘉峪關城垛上,風吹千裏,出關和入關,腳步錯落之間,承載了太多的文化和文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古稱“流沙”(涵蓋阿拉善高原和甘肅酒泉、張掖以北的大片區域)——古老的流沙地帶,傳說中黃帝(“見大電繞北鬥樞星,二十四日,誕黃帝之祁野”)的另一個誕生地,周穆公朝見西王母的經由地,還有“沒入流沙”的老子,日禦百女的彭祖——古老的弱水河從《山海經》中流瀉而出——內裏的蒙恬修築的烽燧至今屹立、漢代的肩水金關、西夏的黑城(哈拉浩特)、蘇泊淖爾(居延海)……寫詩的王維、杜甫、胡曾、岑參、高適、王昌齡,朝聖的晉高僧、唐玄奘和苦修的喇嘛,以及後來的左宗棠、林則徐、張大千、高爾泰、彭加木——所有與絲路有關聯的人和物,甚至無名者,路過和行走在絲綢之路上的人們,即使一粒沙子,都是有福的。

洶湧的流沙在暗中運作,狂暴的沙塵隻是它的一種外在形式。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時常覺得了一種地域的大、時間的深和曆史的豐厚底蘊——在已經淹沒的黑城——被成吉思汗軍隊連根拔掉的民族城堡,無數的遺物被來自歐洲的人發掘和掠走——斯坦因、科茲洛夫……還有到過這裏並寫下遊記的馬可·波羅——現在隻有16000人的額濟納(最後的沿用匈奴語命名的地方)是阿拉善盟最大的一個旗,人口的少和地域的大,植被的稀薄和風沙的狂浪肆虐……身處巴丹吉林的一個人,流沙吹走的都是青春,時間殺戮的都是生命。

很多的夜晚,站在空闊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蒼茫寧靜,天使眼睛一般的星辰放射出幽靜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間最好的洞房,金黃的光輝和金黃色的沙子,天地渾然一體——有很多相愛的人,能夠在這裏度過一生——那可真是天堂的生活——可以隨意撲打翻滾,任何地方都可以放置肉體和靈魂——有一年夏天,我一個人走出沙漠的營地,背著簡單的行包,在額濟納旗首府達來庫布鎮的外圍,穿過一大片年已千百歲的胡楊林,翠綠的葉子在不斷的風中響著人間的音樂——不動聲色的羊隻和駱駝神仙一樣,越過堆積的黃沙,總可以找到可食的青草;還有一些倒斃了的胡楊樹——黑色的枝幹讓我看到了骨殖與時光相對抗的頑強姿態。

這些年,我讀了有關絲綢之路的書籍,它們是《史記·匈奴列傳》、《海市蜃樓中的帝國》、《絲綢之路》、《中國的唐古特——西藏邊區和中央蒙古》、《馬可·波羅遊記》、《戈壁沙漠之謎》、《蒙古秘史》、《美麗的額濟納》;訂閱了《絲綢之路》、《中國人文地理》雜誌;觀看了央視兩次拍攝的《絲綢之路》、《新絲綢之路》和鳳凰衛視拍攝的《穿越風沙線》、《西夏》等紀錄片——幾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處遺跡……每一處都是殘敗、坍塌的,時間的遺物,人為的痕跡在日複一日的風中淪喪。

我常常想:記錄者,尤其是那些不曾在絲綢之路旅行過的人,如何將博大綿長、神奇凶險的絲綢之路凝結成流傳的文字呢?典籍和影像,大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晉高僧、王道士乃至張大千、常書鴻、高爾泰的敦煌;乃至馬踏飛燕的涼州、消失爾後複現的樓蘭和高昌古城——大悲哀和大寧靜……從他們身上,我覺得了時間(消失)的不可靠——人的獨立創造完全可以替代肉體存在,久而久之……傳說、繪聲繪色的故事,甚至神話。在《山海經》的弱水河沿岸——關於沙漠紅狐、白狐的故事深入人心——它們時常幻化成精,與人戀愛婚配,產下的孩子和人一般無二……就連泥沙中的野草——他們說,弱水河畔有一種狀似狗尾巴的草,和人身體上的某個部分混合後可以使猝死者起死回生。

詩人們是偉大的——想象構成了他們流傳的精神影像,王維在巴丹吉林的居延海寫下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杜牧說:“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盡飛舟”……還有很多古代的詩人,包括現代的詩人海子、陽颺、孫江和我,都為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微縮綠洲——額濟納寫下過詩歌——還有一位名叫梁東元的作家,寫了厚厚的一本《額濟納筆記》。我一直覺得,在浩瀚的巴丹吉林,麵對流沙、胡楊、日漸稀少的牲畜乃至沙漠的蜥蜴、四腳蛇、狐狸和沙雞,個人處身其中,命運、生活、思想、靈魂……所有這些,文字和圖片應當是最好的記錄。

這些年來,我一直有個不好的習慣——看到河西走廊的每一座城市、遺跡和自然存在之後,晚上都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夢見自己騎著一匹紅色的馬駒,在四處無著的空曠之地行走,馬兒噅噅嘶鳴——殘缺的城牆上站滿了荷槍持盾、盔甲明亮的將軍和士兵……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掛滿了宰殺的大塊的馬匹、駱駝、犍牛頭骨和紅肉——腰挎長刀的人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就連紅燈曖昧的青樓,也充滿鐵腥的味道。

總是夢見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著一根雲層中伸出的綿軟修長手指……還有一次,我竟然夢見自己一會兒是“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的周穆公,一會兒又是絲綢之路的先驅者亞曆山大大帝,一會兒又變成率領二十萬民眾悲壯東歸的吐爾扈特蒙古族汗王渥巴錫……最離奇的是,好多次夢見自己披滿絲綢,一個人幽靈一樣穿越漫長的道路,遇到孤獨的過客、快馬奔馳的朝廷使者、異國的番王、迷路的羅馬軍隊、成吉思汗遺留在黑海岸邊的部落子民……大地博大無疆,一個人的行程,總是充滿著心靈和肉體的離奇、新鮮遭際,還有遼闊、豐沛、激情的幻想。

時間

時間是生命最深刻的體現——很多年之後,我逐漸意識到,我最大的敵人不是日複一日的戈壁沙漠乃至它頻繁的沙塵暴,也不是充滿言語和身體碎屑的現實生活——強大的時間,它比我想象的任何東西都要尖銳和優秀。在遙遠的一九九二年,我的身體是白嫩的,優雅而彈性,還有撫摸的柔順感和堅硬感——胡子毛茸茸的,似乎剛剛出生的兔子的毛發——而現在,我的胡須是蓬勃和堅硬的,兩天不刮,就像筆直的木刺一樣,紮得手臂疼痛。

我知道什麼在起作用——深入身體的時間,從細微處篡改生命。有很多時候,我坐在孤獨的房間,四壁空曠,總是忍不住想到自己皮肉之內的那些充斥著鮮血的器官,它們是什麼樣子,圖片上的模樣讓我覺得了可怕——比如心髒和腎,怎麼會是那樣的形狀?是什麼將它們連接成一個整體,讓一個人如此鮮活又如此脆弱?還有呼吸——進出身體的空氣,在生命中有著怎樣的作用?

他們說:人活一口氣。這句話是事實,但又被引申了——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進出我身體的那些空氣,充滿了塵土,細膩的,無孔不入的,很多時候我難以覺察,張著嘴巴和鼻孔,任由灰塵軍隊一樣攻入身體——它們一定在那裏停留了,永駐了,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有些時候,我渾然不覺,還以為呼吸是一種自然過程乃至身體的一種享受——事實上我錯了,在沒有光的地方呼吸,灰塵是看不到的——生命和靈魂中的一些細微的東西似乎就是這樣被忽略的。

有一年,有一個來自南方的同事得了嚴重的肺病,檢查結果說他肺壁的灰塵太多——後來聽說這就是塵肺病,沙漠戈壁,尤其是沙塵暴頻繁的地區發病率較多。那時候,我就覺得了灰塵對於人身的某種威脅——很多時候,我總是想起溫濕的北方生活,水份擊落了灰塵,讓它們飛得更低,不會輕易進入人的身體……而我必須在沙漠——工作、活著、夢想,簡單的生活之中,充滿了繁雜的程序。

戈壁,沙漠,日複一日,在巴丹吉林,我的生活大致是重複的,唯有時間在暗處推動和改變。1997年夏天一個傍晚,我騎著自行車到郊外,正在成熟的麥子之上,天空幽藍,落日周邊的雲彩五彩斑斕,金色的邊刃讓我想起豪華的天堂。一個農人在田裏躬身薅草,他抽了一口卷煙,側臉問我多大了。我說你看呢——二十好幾了吧。這句話讓我猛然驚醒——從那一時刻,我才確信自己不再是刮胡子不用剃須刀,做事不顧後果的少年了。

這令我沮喪,在沙漠,時間總是恍惚的,幾年就像一年,站在早上,總覺得這一天真夠漫長——而傍晚,又發現一天什麼都沒做就過去了,匆匆的時間真的是不動聲色,比我想象的還要智慧。也就在這時候,我想到了戀愛,身體的不可抗拒使得對異性的渴望成為了一種內在的殺伐——而這一切,都是時間教會我的——我常常懷念幼兒時代,懵懂悠閑,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赤身或者穿著開襠褲毫無顧忌走在眾人麵前;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與玩耍和吃之外的一切都不發生關聯。

可是我不可避免地長大了,成年了,輕狂的少年時代成為了一種觸手可摸的記憶,懸掛在我生命的樹枝上,風吹雨打,鬆脆和模糊。在時間中,我從毫不顧忌到多愁善感,從一無所知到世事龐大——無形的時間,是促進、塑造也是淹沒和篡改。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前幾年,除了一如既往的暗戀之外,我沒有想到其他的異性——盡管被暗戀者早已名花有主,一年後,產下了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這種持續的疼痛讓我忽略了迅即如風的時間,總以為自己還青春年少,不知人間滋味。

我瘦弱到了無力的程度,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兩年一次回到家鄉,母親和其他親戚們都說我瘦得不像人樣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有出差一個月以上的同事回來,對我說的第一句是:你怎麼瘦成這樣兒了?我笑笑,無言以對。有一次稱體重,竟然隻有51公斤——胡須長到一厘米,就變成了金黃色——就像夕陽下的黃色沙礫——有一年秋天到戈壁上去,漫天的土塵如火如荼,走到對麵也看不到人,回到單位,頭發都被染白了,站在鏡子前,驀然發現自己一下子蒼老了,老態龍鍾,皺紋滿麵。

那時候,我才二十五歲——時間銷魂噬骨,穿行其間的是阿拉善高原暴虐的風沙,還有個人生命的種種遭際——不安和孤獨,滿足與失落,愚蠢的笑和悲傷的幸福——二十六歲,我想到了愛情,這大致是世上最好的藥品了,不可以治療真正的疾病,但可以使得靈魂和個人生命煥發出一種新鮮的激越的光亮與活力——愛情之中,我去了上海,巴丹吉林沙漠遠了,但我知道,我必然還要回來——在愛情當中,時間的上海不過是我生命旅程的一個小小的站點。

等我再回來——巴丹吉林依舊黃沙洶湧,塵暴彌天,隻是工作性質和責任有了一些變化。三十歲,我結婚了——隆重的婚禮,都是我和妻子操辦的,母親和小弟雖然來了,但隻是參與了婚禮——母親還是不怎麼高興,她希望我能夠在老家為她娶一個兒媳——也曾強烈反對,但最終沒有拗過我——再兩年的夏天,我們的兒子出生了——看到自己兒子的第一眼,我驀然覺得,我真的老了,我都做了父親,也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別無選擇的人子、丈夫和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