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夢遼闊()(2 / 3)

這使我感到了老——三十歲的人,感覺就像五十歲,身體被忽略,內心和肩頭充斥的都是責任。看到兒子,我知道,以前的那個我徹底消失了,好像不是我,也從來沒有過——模糊、離奇、不可思議。忍不住覺得了沮喪,不安時常在睡夢中蹦跳出來,在我麵對鏡子、撫摸肌膚的時候,強盜一樣洗劫我的內心。我漸漸意識到:時間是不可饒恕的,它最大的攻擊不是物體和生靈存在本身,而是人的知覺和思想。

我想到高超的美容術——腐朽的神奇,但誰可以抵擋內在的腐敗呢?有一次集會,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登台唱歌,博得一片喝彩,一邊的女同事說:這個人已經50多歲了——真叫人想不到,人原來可以在肢體上對抗時間——但這些依舊徒勞,是人妄圖抵抗時間對肌體損耗的貌似強大有術,實則虛弱不堪的表現——強大的時間就在我們的肉體和靈魂之內,就像鋒利的手術刀,懸置在我們生命和肉體的各個部位,不停切割,塵屑飛揚。

“時光者,百代之過客”,這是一句多麼詩意的話,而內裏卻充滿了殘酷的征伐和變異——每一個生命過客,都是時間的灰燼。米沃什說:“一個人的死亡就像一個民族的衰落”(《衰落》)這話也說的宏大而殘酷——由此,我覺得,所有形容時間的詞語都是漂亮的,而具體到每個承受者,味道是別異的——就像我,在時間中,一切都在過去,一切也都在到來,強大或者細微、長久或者緩慢,建立或者摧毀……不可一世,又不動聲色。

樸素的生活

“把麵包稱為麵包,但願麵包每天都能出現在桌子上”。這是墨西哥詩人帕斯的一句詩歌——讀到的時候,我覺得了饑餓——簡單的欲望必須由簡單的物質來達成,詩人們的言說多少有點理想主義。小時候的鄉村是單調的,最大的經驗是物質的匱乏。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本分人,以汗水的勞作換取糧食。據母親說,她喂我吃過榆樹皮做的麵粉、洋槐花做成的麵團、酸酸的馬耳菜和材樹的果實——榆樹皮磨成細粉,摻在麵粉裏,吃起來口感滑膩;春天的楊槐樹花很甜,至今還是很好的野味——隻是材樹的果實很苦,入口如核桃皮,澀得舌頭發麻。

有一次,我把一塊饅頭使勁扔進草叢中,母親又找了回來。不可避免的苛責與聲嘶力竭的教育,讓我過早知道了“民以食為天”的確鑿含義。人們都在儲存糧食,連橋梁上都寫著“深挖洞,廣積糧”——舊時的鄉村生活是安靜而簡單的,但不樸素——樸素,我覺得是物質豐裕之後的生活要求,好多的文人鼓噪鄉村生活是樸素無華、天籟而詩意——這是一個典型的唯心主義論調,他們渴望和想象的隻是知識分子心中的虛妄田園。

這令我傷心——我是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我知道。到西北開初,上百個人一起吃飯,新兵連的夥食質量大抵是最差的,白菜、白蘿卜、胡蘿卜、饅頭和米飯……最好的調劑大致是包子和麵條了,即使春節,手腳笨拙的男孩子們捏的餃子比饅頭還大,有的裏麵包著麵團,有的剛放進鍋裏就散開了。但我也覺得滿足,吃的津津有味。訓練強度大時,一頓能吃十三個包子,五個拳頭大小的饅頭,趴在桌子上,風卷殘雲——那時候,我才覺得是樸素的生活,不用擔心吃了這頓沒下頓——真的達到了帕斯“把麵包稱為麵包,但願麵包每天都出現了桌子上”樸素生活境界。

從到西北的第一天起,我不再為糧食和蔬菜操心,按時間進出飯堂,別人吃什麼我吃什麼——簡單的生理需求,我覺得滿足,有幾次,河南和陝西籍的幾個戰士嚷著要整天吃麵條——我也是北方人,但從小喜歡米飯。他們在飯堂門前站著,由領導做思想工作,我和江西、四川等地的戰友唱著革命歌曲,雄赳赳氣昂昂進飯堂吃飯——事後,河南陝西的那些戰友說我給北方人丟臉,有的罵我不是北方人的種。

但我就是喜歡吃米飯,這是一個習慣,我舌頭和身體的要求。下分到連隊後,夥食質量好了許多,有時候吃魚、蝦和田雞,我不喜歡,打了再夾給其他人的吃;還有雞塊,也聞不慣那種味——那些年,我還像在鄉村一樣,過著半素食主義的生活——我覺得這才是樸素的,有肉而不食,可即但不索取。與知識分子虛擬的鄉村樸素生活有著本質的區別。

巴丹吉林西部邊緣的甘肅農村人也喜歡麵食——可能是水質的問題,再好的米蒸出來的米飯總是黃黃的,和小米一個味道。有一次在單位飯堂吃飯,聽到一個同事吃紅燒肉吃的兩隻嘴唇叭嗒叭嗒響——我的耳朵發癢,想起鄉村的豬——這是極其不恭的,但這種吃飯的響聲至今令我深惡痛絕、頓生煩亂,直到現在,堅決不和他同桌進餐。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把兩隻嘴唇叭嗒得那麼響——他說好吃好吃,然後又空著嘴巴叭嗒了一下。

或許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享受吃食的方式。密爾說:“物質是最大的功利原理”。我覺得也是——在巴丹吉林,我衣食無憂了,內心的那些觸角和欲望便蓬勃起來——總想在沙漠上找到傳說中的海市蜃樓,有一些中午,獨自站在稀疏的沙棗樹下,目不轉睛地看著烈焰蒸騰的沙漠戈壁,期望美奐美侖的海市蜃樓——那裏一定要有雕梁畫棟的建築,青草和花朵,曲折的回廊之上,美麗的姑娘步態曼妙,腰身如蛇。

要是海市蜃樓真的存在,我想我會不顧一切,充當其中一塊泥土都是幸運的。但是海市蜃樓是烏有的,一個關於自然的傳說,逃避者的內心聖經。戈壁沙漠是強大的,真實的,炎炎夏日,熊熊的氣浪遠看真的像是一大片幽藍的湖水,閃著油光的空氣曲折環繞,蜂擁迷亂——構築的美妙的烏有之城,荒涼之地的烏托邦,隻可以叫人欣喜一瞬,然後是沉重的沮喪與惆悵——傍晚,站在落日澆注的戈壁,我想能不能在這裏建造一座房屋呢?巴丹吉林沙漠的底下水極其豐沛,我們可以和泥成磚,翻沙成田,種植仙人掌、玉米、葡萄、蘋果和好看的馬蘭花,土磚圍成高牆,抵抗風沙和幾乎不可能來到的蒼狼。

還有羊群和狐狸,好看的小跳鼠和隱蔽在梭梭叢中的沙雞,它們是最好的鄰居——如此,才是理想的樸素的生活,少卻人間煩惱,與世隔絕的境界,我們就是整個世界。有好多次去祁連雪山深處的草原——觸手可及的雪峰,蒼鬱的森林,沒膝的青草,從山頂流溢的甜水敲響日月。我在一道名叫老虎溝的幽靜山穀住過一晚,一頂帳篷,一些木柴,一些清水,一些羊肉——生活原來可以這麼簡單。要是再有一個人,我肯定會下定決心,離別塵世,采木為屋,岩石築牆,清水從床邊流過,青草在院落內四季榮枯。如果可以,我還可以有好多的孩子,讓他們以鬆濤流水,蒼鷹積雪青,草和鬆針為師:唱歌、跳舞、生產和勞作。

而我無可奈何地回來了,繼續在堅硬的流沙地帶,戈壁汪洋的巴丹吉林沙漠生活,大風吹沙,天地蒼黃,幽藍或者昏暗,高大或者卑微,瑣碎的生活就像一場畫地為牢的戰爭。輕狂時候,也曾發誓一輩子不戀愛結婚,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也想老了,尋一個積雪不化之地,安然、樸素地離開……但這些都將是幻想,樸素的生活就像所謂的幸福,隻是生命中一瞬間的事情。

母親總是在電話中教育我如何生活:憐愛妻兒,積攢錢財,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幹好工作……我知道,母親是一個典型的生存主義者,時代背景、文化習俗和生存經驗迫使她必須全神貫注,麵對現實——帕斯還有詩句說:“把屬於汗水給汗水,屬於夢的給夢,屬於短暫的天堂和地獄的交給天堂地獄。”(《樸素的生活》)我覺得,這才是真的樸素的生活,向內而又向外,充滿生存的塵土和幻想的奇異,還有交織的幸福和痛苦——這些都是跟隨一生的,所謂的樸素的生活或許根本不存在——博爾赫斯說:“有一麵鏡子,最後一次看到我,有一扇門,我在世界的盡頭將它關閉。”

黑夜的深度

巴丹吉林的落日幾乎融合了所有高地的暮色之美,鮮紅的光芒使得大地一片悲壯——讓我想起鐵血縱橫的疆場——而我通常看到得情景是:鑲著金邊的斑斕雲彩、在風中起飛的烏鴉、渠水中的落葉、枯草埋沒的山岡乃至附近草灘上零星的髒羊——孤獨、沮喪和悲傷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出來,從堅硬的水泥路麵緩慢轉移到鬆軟的沙灘,肉體的聲音是鞋子發出的,靈魂的影像被漸漸逝去的黑夜所包含——夜色隆起,像龐大猛獸身上豐厚的黑色絨毛,柔軟、茂密得讓我手足無措。

黑夜的戈壁是一種埋葬——億萬年前洶湧激蕩、萬類竟自由的海底,所有流動的生命消逝了,殘骸深埋,靈魂不再——古代的盜馬賊、王朝的軍隊和駝鈴叮當的商旅——孤苦的行者是最偉大的,還有出使的張騫、蘇武、遭貶的林則徐、左宗棠,所有從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走過的佛陀、智者、武功卓著的將軍、名臣和出塞的詩人……而我,隻是一個孤單的一個人,在古老幽深的戈壁上緩緩而行——頭頂的星空博大無疆,浩瀚的大地在濃墨的漆黑中投射著靈魂的亮光。

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我渺小,卑微,內心高貴但異常脆弱——時常為突如其來的個人遭際而憂心忡忡,胸口疼痛,夜不能寐。遠在南太行鄉村的父母親人——他們是我的,在我的內心裏,時刻牽動我——有一年夏天,當年同來的幾個同鄉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他們是和我同一個車廂來到巴丹吉林沙漠的異鄉人——有一年,母親生病,父親不小心被落在龐大樹枝砸破了額頭。

一九九七年春天,一個最好的同學死於癌症——還有一個,在不經意的爆炸聲中,成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骨肉——那一次,我哭得傷心,一個人在戈壁上喝著烈性的青稞酒,抽著劣質的雪茄,嚼著十幾枚鮮紅的朝天椒——它們越是暴烈,我越是喜歡——還沒有等我喝完那些酒,狂浪的沙塵暴突如其來,平靜如斯的戈壁忽然揭竿而起,我平生第一次的沙塵暴卷起萬千沙礫,狂躁的大風就像凶猛的軍團,從北邊的額濟納乃至遙遠的阿拉善高原掩殺而來。

沙子鋼針一樣飛起,一粒粒穿過,在耳邊發出強大的嘯聲,我的臉頰濕潤了,我嗅到了新鮮的血液味道,摻雜著濃鬱的灰塵——我像狼一樣奔竄,大風掀開單薄的衣襟,沙子成群進入,打疼我的胸脯甚至私 處——好像一場空前的災難——必定有人不複存在,也肯定有一些東西應運而生。

二〇〇一年,我從戈壁外圍進入了它的中心——剛剛修通的公路盡管隻有三米寬,但也少卻了不少來往的顛簸和灰塵,夏天暴虐的烈日以刀鋒鐵錘的光焰,將深嵌於戈壁之中的水泥板拱翹起來——行車很不安全,尤其是在夜晚,遼闊的大地黑漆漆的,世界完全隱沒,光亮所及,像一扇神秘之門的入口部份。通常,車開出不久,我就在座椅上睡著了——我習慣在奔馳的車輛上睡覺:我在意和不在意的都消失和凝固了,肉體顛簸,所有的方向都在黑暗中。

遠處近處都是黑的——風在車窗外形成一道無形的高牆,一波一波打來又一波一波 推到——我們是穿梭其中的一個鋼鐵的整體,兩個會呼吸的人被緊緊其中——車燈的光亮中飛舞的灰塵像是一群飛速轉移的幽靈。兩側戈壁上的駱駝草下麵堆滿了黃沙,在夜晚真的像是一座座的墳塋——我感到了驚怵——埋葬了什麼,誰的靈魂在空曠之中駐留和歎息?還有一些刺蝟、野兔、白色的小跳鼠,趁夜穿過窄小的人工馬路,猛然打來的車燈和飛奔的鋼鐵讓它們發懵,呆在原地不動——猛烈的刹車讓我驚醒……四下張望,確信安然無恙之後,才看到那些夜晚遷徙的戈壁小動物。

在戈壁,我們都是憐憫的,不輕易傷害任何生命——這不是一個品質,而是自覺的情感要求——在荒涼之地,最親近的東西還是生命,盡管醜陋、微小甚至有毒,但仍舊不會故意相互傷害。瑞典的斯文·赫定在他的《戈壁沙漠之謎》中說,巴丹吉林沙漠當中有一種“有毒的紅蜘蛛”——很多年來我充滿好奇,渴望見到——還有繁衍能力極強的沙雞、日漸稀少的黃羊、紅狐、白狐和幾乎不與人謀麵的四腳蛇——可惜它們一直躲著我,不讓一個渴望與它們謀麵的沙漠過客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