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夢遼闊()(3 / 3)

這樣的生活幾乎貫穿了我在巴丹吉林的大部分時間——在黑夜的戈壁穿行,所有的敞開都在引領著狂浪的進入——在我顛簸的睡夢中,時常有些奇怪的影像閃爍——有一次,我夢見一個巨大的城堡,空無一人,但卻光鮮如新,奇怪的建築之上,飄著一麵紅色旗幟——背景是金黃色的沙漠,不遠處有一片巨大的胡楊林,正是七月,青葉抖動著太陽的光亮——還有一次,我很清晰地感覺到一個人的存在,就在我的身邊——我嗅到了她淡淡的體香,一綹黑發擋住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誰,為什麼和我在一起。

最奇怪的一次——我竟然夢見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黑城遺址挖掘並盜走很多居延漢簡、西夏遺物的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還有他在《中國的唐古特——西藏邊區和中央蒙古》一書中所描述的哈裏·碩克城遺址情境——我在吃力翻開如錐的沙丘,黃沙就像金子一樣,從手指間粒粒而下……我挖出了一尊鍍金的佛像,還有一顆白森森的骷髏——而事實上,這些都是存在著的,在浩瀚的巴丹吉林,從前的西夏、突厥、蒙古和匈奴人的營地與城市,先後來到的外國探險家——帶走的和沒帶走的,我相信它們都仍舊像我一樣,在無邊無際的沉睡中做著各種各樣的夢。

而夢境總是隱秘的——我不可能走得更遠,但可以走得更深——巴丹吉林沙漠秋天和春天的沙塵暴頻繁而囂張、決絕而暴虐,晚上行車,撲麵而來的大風夾雜著摧枯拉朽的砂粒,擊打中的車輛左右搖擺,玻璃上都是破空而來的巨大聲音——像古代連連發射的鐵箭——我總是囑咐司機開慢些——道路兩側的戈壁上湧動的都是流沙,像快速漫過幹土的河水,掠過路麵的那些,洶湧連續,毫不間歇。

對麵有車開過來,黃色的塵霧遮擋了相視的燈光——危險一觸即發,鳴笛成為了命運的提示——每次躲過,我都長長出一口氣,摸摸自己的身體,看看前排的司機——那一時刻,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實感受——在這裏,我想用尼采的一句話說:“沒有一條路是為你開掘的,你自己就是一條路”。

二〇〇四年夏天——疼痛和幸福到處蔓延。傍晚時分,我帶車去另外的地方,接送一些人。空蕩蕩的大轎車行駛著,進入黑暗,車燈越來越明亮,大地越來越黑,隻有星星閃爍著——但它的光亮根本照不到我的心上。車輛中速行馳,司機全神貫注,窗外的戈壁,黑漆漆的,夢魘一樣洞開。那些天,我一直流淚,肆無忌憚,坐在司機後麵,眼淚在後視鏡中大雨狂泄——偶爾的沙塵暴突如其來,在我行駛的過程中,兜頭撲麵,猝不及防。

凶猛的沙塵暴,四邊的塵土飛騰起來,天地混沌,我能看到的咫尺之外懸浮著一個渾圓的黃色世界——我期望車輛不要停,也不要轉彎,不要有其他人上來,就那樣走——不變方向、義無反顧、衝鋒陷陣地走——隻要可以抵達我想要的那個情境——心髒般的火焰、漣漪的湖水、青草圍繞的木柵欄、鬆木香的小木屋裏充滿春天——有一個人從窄小的窗戶探出頭來——看到朝霞如灰燼的天邊……看到我,羞怯的孩子一樣咬著紅色的薄嘴唇。

目的地到了,其他人蜂擁而上,我擦掉淚水,啞著嗓子和他們說話,然後一同從戈壁的夜裏穿過——他們吵吵鬧鬧,嘈雜的聲音在奔行的鋼鐵中,在被墨色緊緊咬住的空間,虛弱而空曠——我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一直看著某個地方,前麵的夜色一麵猶如生鏽的鐵皮鼓——有一年冬天,我和另外一個人在戈壁上迷失了,夜晚的戈壁,到處都是道路,但又不是,方向成為了一個空洞的謎語——我們在戈壁上繞了一夜,孤獨的車燈被騰起的白色灰塵緊緊圍裹。

我們想回到原來的地方,回到人群,但卻總是朝著相反的方向,向北,走到一座寸草不生的山下,看到一座鐵皮房屋,岩石一樣蹲在大地上,我敲,喊,一個人也沒有……蜷縮在戈壁黑夜的車廂,世界如此龐大——第二天一早,我的腳踝凍疼,嘴唇裂開血口——回到所在單位,見到昔日建築、樹木和人,就像重生了一次——現在,又幾年過去了,數不清的戈壁夜晚,穿行的人,車輛和水是最好的夥伴——也有一些時候,我幻想有一匹紅色的健壯的駿馬,我和它一起行走,在黑色的砂粒和黃沙當中,神話中的英雄一樣從容穿過戈壁安靜或者風暴的夜晚——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幽深——如果有一把優秀的刀子,我將一點點剝開,一點點進入它幽深博大的內髒。

“熟悉的痛苦”

愛情的本質……美妙、豐沛、快樂、永恒……但都不會持久——說出這句話,我是虛弱的,全身心的沮喪。我敗壞了一個夢想——美好的愛情貫穿人類始終,許多的被歌頌,書寫和流傳,而更多的愛情被埋沒了——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格外認同和堅守傳統意義上的愛情教義——專一、長久、忠貞、相敬如賓、白頭偕老、不離不棄、同甘共苦、糟糠之妻不下堂、同生共死……性別意識明朗之後,便格外注意那些身材婀娜,眼波蕩漾的女子——兩腮緋紅,心髒蹦跳如鼓,忍不住低了腦袋,恨不得眼睛長在腳麵上。

而完全忽略了身體,隻是覺得那一個人全身都散發出令心靈明媚的光。還覺得兩個人一旦愛了,就必須堅定不移,滄海桑田,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天翻地覆,兩顆心始終在一起,生同裘,死同穴——我還覺得,愛情完全可以不要身體,忽略人間煙火的——幹淨的愛情觀,多麼像高山湖泊上的薄冰,接近神靈的天堂——年齡再稍大些,總是可以看到許多結婚的人,明亮的白晝喜氣洋洋、鑼鼓花轎、熱鬧非凡……一年或者不到一年,當初豔麗光彩的新娘懷裏多了嬰兒,衣衫不整,坐在門前的石墩上露著兩隻白得耀眼的乳 房喂孩子。

這一定暗示了什麼——我一直歪著腦袋想:兩個人,談情說愛,又什麼要結婚?他們的孩子從哪裏來?又為什麼要生孩子?有很多時候,遇見新婚不久的兩口子吵架和打架,一個不饒一個,更有甚者,拿了棍棒和菜刀,欲置對方於死地——當初的幸福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甚至內心蓬勃的仇恨——愛情成為了一種不得不為的日常行為——我覺得了悲哀,也發誓自己將來有了心愛的人,絕對不會像他們一樣——我們要好好的愛,即使做 愛,也要輕拿輕放,即使怨隙,也不要訴諸暴力。

我總是覺得——再沒有什麼比尊重生命更能體現一個人的品質了,少小時候,不敢看屠夫殺豬宰羊,就是殺雞和兔子,也扭頭躲開——可是,當時發生的一件事令我吃驚——兩個新婚的人,本來是愛的,但鬧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妻子要離婚,丈夫不允,妻子逃回娘家,丈夫拿著刀子跑去要人,暴跳說:離婚就殺妻子全家——這個事件是真實的,真實的讓人悲哀。幾天後,丈夫消失了,一把菜刀成為了他睡夢中的最為美味的晚餐。妻子被帶走的時候,是笑著的,那種陰冷、殘忍和無可奈何的笑,閃電一樣刺人心髒。

離開那裏很多年,那個新婚的女子的冷笑仍在腦海——我知道她那種笑是怎麼樣的——或許更多地包含了孝道……她完全可以放棄戕害生命,獨自一人跑出去——莽蒼博大的大地,任意的一個角落都夠她生存了。或許她還可以遇到一個真正疼她愛她的男人——生很多的孩子,以妻子和母親的名義,在時光中慢慢變老。

在西北——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最初的幾年——我看到的愛情是寥落的,一個男同事和一個女同事結婚了,我站在熱鬧的人群之外,覺得了淒涼——觸目的幸福反饋到我的心上,就變成了無可奈何的悲涼。親眼目睹一個男人——父親被突如其來的刀子刺中心髒,淋漓的鮮血灑在黑色的路麵和旁邊的花枝上——他死了,妻子和兒子寸斷肝腸。半年後,見到他的妻子,兩腮紅得不可理喻。

有人說:女人是需要男人的,當然包括身體——這令我驚奇而沮喪,抬頭的天空是藍色的,流雲如泄,陽光照耀的枝葉泛著油漬的光。後來讀到昭君出塞和遠嫁西藏的文成公主——忍不住產生了如下的旖旎之想:兩個不曾與番王謀麵的中原女子,迢迢長路之後,等待她們的是什麼?愛情在政治中究竟能夠起到了怎樣的作用?據說,鬆讚幹布死後,文成公主又成為了丈夫兒子的妻子……他們是一種怎樣的愛情呢?在高地,一個女人的真實心境和生活細節肯定充滿了許多詭秘的色彩。昭君:匈奴的閼氏,高貴的王後,而在逐水草而居的部落裏,她和冒頓單於都做了一些什麼?其情境(細節)又是怎樣的呢?

這種想法,肯定有人覺得了畸形或者變態。一九九七年暮秋,我第一次到祁連高地裕固族牧場——見到的女子兩腮緋紅,流轉的眼波似乎青草上懸掛的露珠——那裏的男人臉膛黑紅,嗓音高亢,歌聲就像迎風疾飛的鷹隼——當時我還幻想——古代的文成公主和王昭君,他們大抵是在這樣的一種情境下完成自己一生的吧。有一年,在祁連山深處的康樂草原,遇到一個端莊溫順的藏族女子:她的歌聲是天堂的,笑靨如月,舞蹈的身子像是風中的雪蓮——我忽然不想離開了,也忍不住在酒後,當著眾多的朋友,迷醉地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她羞澀了,轉身看了看對麵青草茂盛的山坡,又翻著眼睛,看了看頭頂的蒼穹,咬著嘴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我沒有留下來,也沒有再見到她——很多年過去了,我感到愧疚——在祁連低處的巴丹吉林沙漠,每次看到隱約的祁連雪峰,就會想起端莊溫順的藏族姑娘——所有在高處的青草上生活的人,都是美麗和純淨的——我從內心熱愛他們。

而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我看到和經曆的愛情是悲情的——附近小鎮的一個男人,婚後好多年,妻子忽然跟人跑了,幾年後,才知道並沒有走遠,就在附近的酒泉市內。他一個人帶著兒子,到我所在的單位承包了一間餐館,幾年下來,也賺了一些錢。某一天,跑掉的妻子又出現在麵前,讓他看在往日情分上給一些錢用——如此幾次,這個男人一點怨言都沒有——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帶走她的男人是個典型的地痞,沒錢用了,就打女人,讓女人回原先的丈夫那裏要錢。另一個則是:丈夫去世了,她帶著十一歲的女兒改嫁給另外一個男人。繼父為了再要一個自己親骨肉,把女兒騙出學校,用摩托帶到一座漢代的廢墟內,打暈,澆上汽油——等人發現的時候,十一歲的女兒早就成為了一截燒焦了的黑木頭。

這些人都在我身邊,聽到之後,內心是複雜的,震驚和不可思議——人類多麼繁雜啊?千奇百怪,應有盡有。那些悲苦的世俗的愛情,影響他人性命的婚姻——我覺得了不安,總是以他們的事情來反觀和告誡自己——我可以死皮賴臉,胡攪蠻纏,跪地請求,舌頭磨短,心碎如死,一敗塗地,痛失所愛,但不可傷害所愛的人——可事實上不是這樣,排他、自私的愛情在民間充滿了暴力——酒泉的一個女孩,被前任男友用硫酸毀容;張掖的一個女孩,竟然被男友殺死在黑水國遺址內;還有嘉峪關的一個婦女,被離婚的丈夫殘忍碎屍。

我常常覺得:或許萍水相逢的愛情才是永恒的,不牽扯世俗的生存,物質利益對愛情有著不可恢複的殺傷力,唯有電光石火、一觸即分的愛情,才可能完美無瑕,接近理想狀態——就像古代的李白、柳永、張若虛等人,氣息香豔的青樓、跳胡旋舞的異族女子、驛路相逢的紅顏知己……充滿奇跡的情感,想象的美好——前些天,讀到茨維塔耶娃的一首命名為《愛情》的詩歌:“那是熟悉的痛苦,恰似眼睛熟悉手掌/恰似母親的嘴唇/熟悉嬰兒的乳名。”也恍然覺得愛情不過是一種人人都在溫習的一種“熟悉的痛苦”。——周而複始的愛情,一代代的人生成了,老去了,而暗傷洶湧的愛情仍舊新鮮如初,旗幟般獵獵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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