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沉醉(1 / 3)

我醉了,嘔吐,後來是鮮血,腥味彌漫。有幾隻綠色眼睛,狗或貓——它們是夜晚的王。幹燥的地麵盡是黑色汙垢,濃烈的酒味和血腥在午夜讓我覺得了痛苦。頭腦有些清醒時,起身回家。路上的卵石和沙礫被腳步帶出響聲,沙沙地。有風吹來,冬天的淩晨的風——它們生硬,包含了鐵。我從側麵看到星鬥,天空藍得沉默。山坡上的枯草在風中發出細碎的歎息。

醒來,陽光滿身,淡黃的光亮從窗玻璃上投射進來,光柱中飛舞著萬千灰塵。我感覺到,透露仍在隱隱作疼,被子蓋著的身體衣裝淩亂,昨夜酒漬和油汙仍很明顯——我想起來了,昨夜,和他們,同學,十五、六歲的孩子,在戲院旁邊的小賣部喝酒。門外是人聲、平調唱腔和喧鬧的鑼鼓。村裏唱戲,他們來了,我們不得不有所表示,和武生一起,買了白酒和小吃,就著小賣部的櫃台,放肆無忌地說話,大口大口喝酒。

我知道自己醉了,但沒有在他們麵前表現出來——他們走,我和武生送到路口,佯裝沒事,朝著頻頻回頭的他們揮手告別,各自回家。武生剛剛轉過彎兒,我就吐了,白色的酒液在身體之內泛起江河,它們洶湧,衝撞,向著喉嚨。我想忍住,把酒精和小吃留在胃裏。可我做不到,一個人,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由著一種液體,在趔趄的行走中接連嘔吐。

為什麼會這樣呢?進入身體的酒液,令一個隻有15歲的孩子想到了痛苦的死亡。就在這一年冬天,附近村莊有人結婚,我就代替了父親,拿著軸畫、被子麵、臉盆之類的禮品,去送,混一頓飯吃。開始,不敢喝酒,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成年人猜拳行令,一個個喝得臉紅脖子粗,吵吵嚷嚷,罵罵咧咧地不像樣子。心裏鄙夷,我想喝酒有什麼好的呢?好好的一個人,因為酒,一個個都變得陌生了。

沒過一個月,我喝醉了。那個夜晚,在嘔吐當中,對著空闊的黑夜,我發誓再也不喝酒了。春節到了,一些晚輩來給父母拜年,酒是少不了的。父親胃疼,我是長子,替父親喝酒天經地義。大年初二,大姨家的四個表哥來給爹娘拜年,又是酒,從中午到黃昏,那一次不知道喝了多少,喝到最後,出門解手,風一吹,暈,又是一陣嘔吐——又一次吐血,母親著急,罵父親老實,怪四個表哥喝酒沒個樣子。再一年,中學畢業,學校裏也沒有聚餐,同學們三五一夥,湊份子,各自到飯店裏麵搓了一頓。我、二光、張升和曹麼麼關係最好,四個人喝得激動,說得動情,眼淚汪汪地,用酒杯和酒量告別,衡量感情深淺。那一次,又喝得酩酊大醉。各自說起心事,無限感歎,坐在飯店對麵大橋上,看著滔滔向前的流水,心裏邊充滿了分別的無奈和慨歎。

時間日夜流過身體,一個孩子,幾次醉酒,痛苦欲死的體驗很快消淡。1991年冬天,被村裏的民兵連長帶著,去縣裏體檢。晚上,一個飯館裏吃飯,雞鴨魚肉擺了一桌子——第一次在外麵吃這麼豐盛的宴席,一陣猛吃,肚子鼓起,紛紛端了酒杯,給民兵連長和其他幾個人喝酒。一杯一杯的酒沒什麼感覺,就流進了肚子——又是一場大醉。回到家裏,跟爹娘說,這回在縣裏大吃大喝了一頓,不用自己掏錢。

後來想,那錢還是自己掏了,不過轉了一下手。那一年冬天,我離開了村莊,在西北,前兩年,渾然忘卻了這世界上還有酒。單位會餐時,偶爾喝些啤酒和紅酒,人多,覺得沒意思,也缺乏喝酒的氛圍和對象。第三年夏天一個上午,收到家信,弟弟說,你暗戀的同學田結婚了——我怔住,在收發室外呆呆地站立著,心髒似乎被一隻尖細的鐵錘一下一下地砸,疼,淚水湧出。整整一個中午,在院牆以外的沙棗樹林裏,走來走去,臉龐和裸露的胳膊被樹枝劃出傷痕。我不知道如何安頓自己,怎樣才能使疼消失。同鄉的安來了,不由分說拉了他,到飯館,要了酒菜,先悶頭喝了半斤多,再次端起,再也忍不住,眼淚、哭聲和鼻涕一塊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