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異鄉,兩個人,在酒液和悲痛中,我想到了死亡,想到回家去詢問她——安說,這些都是徒勞的,沒有什麼能夠將一個新婚的女子從另一個人懷抱裏呼喚出來。可是我不甘心,那種疼痛夜以繼日,貫穿了日常思維。每一想起,就疼,焦躁,想到酒,白色的酒,紅色或者黃色的酒——它們才是最好的。隻要我要,就可以要到。在人和物質,感情和理性之間,我寧願在刻意製作的迷幻和痛苦中沉醉,也不願意要清醒的疼痛。
醉酒之後,我忽然想,這幾年,被自己喝到身體內的酒液大概有幾百甚至上千斤了。這令人驚詫,一杯一杯,一瓶一瓶的酒,它們是怎樣在一個人的肉身當中擴散和消失的呢?那些年,從這一家到另一家,小鎮裏所有的飯店和餐館都被我光顧過了。和老板們混得很熟,沒錢時候,還可以賒帳。一個人喝沒有意思,就叫老鄉或者同事,一次一次之後,便覺得飯菜可有可無,酒才是唯一需要和最終目的。找不到人或者窮得身無分文的時候也很多,就賒帳,買一瓶廉價的酒,一個人,就著夕陽、窗外的天空和花草、路過的行人或者空空的戈壁,一口一口喝。那一年春天,一個同事喝酒喝死了——女朋友要和他分手——就像我當年一樣,他自己買了兩瓶白酒,蹲在鎮子外的沙棗樹林裏喝,喝著喝著,就把自己喝沒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木了,撫摸著自己的胸口,覺到了一種可怕。而這個震撼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一個月後,就又繼續在酒液當中沉醉。每到飯館,吃一碗麵,也想喝酒。那年夏天,剛完成了一個工作,頭兒叫吃飯,交待我們喝啤酒,啤酒像水,沒有滋味。就自作主張,要了白酒。一直喝到被人送到醫院,我清楚記得,醫生用手翻了我的眼皮,說沒事,回去喝點水,休息一晚就回好的。也就在那一年冬天,我離開原來的單位,到電視台工作,和山東的龐同居一室。兩個人慢慢熟了,常在一起喝酒,地點固定在一個叫做飛天的飯館。那裏有個東北的女孩子,叫蘭蘭或者月月,對龐很好;後來又有一個姓陳的女孩子,也對龐好,多次到我們宿舍去,龐躲著不見。有時打電話來,龐也不接,讓我擋架。陳很漂亮,眼睛大大的,清水洋溢。有一次,陳把我叫出去說,她喜歡龐,夢想做他的媳婦,希望我幫忙。
聽了陳的話,我很傷感,不是喜歡她,有些嫉妒龐,也突然覺得,這麼多年來,沒有一個女孩子這樣對我,就是一個人,不愛我,說一句假話也好。而沒有人說的,我知道。曾經的暗戀隻是一廂情願,隻是風中的樹枝偶爾觸碰到了對麵的花朵。那麼多年,一個人,在巴丹吉林,在沙漠和戈壁之間流沙地帶,除了酒,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令自己忘卻和快樂。幾乎每個星期都要醉上一次。蹲在路邊榆樹灌木叢中嘔吐,夏天躺在門外的水磨石地板上,睜著混沌的眼睛,看藍色天幕中的星星,雲層後麵的月亮,想起舊年的愛情,蔓延的疼痛,沒辦法收拾自己,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對著戈壁遠處的蒼茫,大聲吼叫,把嗓子喊啞,使勁摔打自己,但卻覺不到疼痛。
偶爾有遠處的朋友來,喝酒,沒有陪好朋友,自己醉倒了。有一次在酒泉公園的帳篷裏喝著喝著,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四周無人,帳篷空落,鄰近的勸酒和歌舞的聲一波一波傳來,一個人坐在那裏,突然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空曠和一個人的悲涼。後來,他們當中的三個她們回來了,叫我的名字,攙扶著我,走到一麵湖水旁邊,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掙脫,從欄杆上跳了下去,她們驚呼,拉我出來——早上醒來,發現兩腿上還纏著幾根蛇一樣柔韌的水中騰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