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隨他們去河西的肅南,裕固民族的領地,在祁連深處,岩石、犛牛和青草之上,一大群人,在黑夜的帳篷,手抓羊肉、青稞酒、酥油奶茶,徹夜的歌聲和胡亂蹦跳。從傍晚6點到淩晨4點30分,大碗的酒進入身體,但卻沒有絲毫醉意。黎明,站在空闊而短促的肅南大街上,從祁連雪上掠來的冷風中攜帶著絲絲縷縷的冰冷氣息。第二天,在縣城向上40公裏的大岔牧場,一頂帳篷,一個少婦,還有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端著酒杯,歌聲高亢嘹亮,酒水淋漓——坐在他們的木床上,透過敞開的門簾,對麵山坡上的犛牛、羊群和馬匹在緩慢吃草,陽光一點點離開河穀,爬上對麵的山頂——很美,我一直記著,在祁連,在肅南,青草淹沒帳篷,溪水衝刷卵石,我相信,那裏的酒液進入身體,就再也不是酒了,我時常懷疑它們就是幹淨的雪粒,就是拉扯溪水的浮萍、山坡上到處生長的金露梅和秋風中高高飄搖的羽毛草。
肅南之後,我第一次感到了醉酒的虛妄。尤其是在眾多人狂轟亂炸的集體餐桌上,看著他們,覺得他們從前的自己一樣可憐。單純喝酒,相互叫囂,為酒而酒,為醉而醉,我感到可恥。不怎麼喜歡喝酒,也不想喝醉,端一杯,要先用舌頭輕輕蘸一下,鼻子嗅一嗅,它們的滋味便從口鼻傳入到身體乃至靈魂當中。有幾次,拒絕了領導分派的酒任務,實在躲不過,偷偷把酒倒回瓶子。酒是通靈的,它們不需要這樣,酒,是滋潤,而不是摧毀。
醉酒的感覺很快淡忘,但很快又重新燃起。躲不過的,必須的,它們一直就在——很多時候,必須要在他們分配的酒液中成為一個十足的酒徒。我厭倦,找借口,但沒有一次真的躲過。煩躁,痛苦,喝不了兩杯,暈,也會沉沉醉倒,內心和身體都在拒絕,我想,一個人,多麼單薄呀,在這裏,他僅僅是一個印在空中的幹癟詞語。2002年初秋,在武威的天梯山,在村莊,趙旭峰家裏,他的花兒和涼州民歌——濃重的土腥,幹淨的土腥——我愛他的會唱歌的嘴巴,愛他歌聲中的紅柳樹叢、豌豆麵、尕妹子、洋芋蛋,一張張空闊的土炕上、兩個人的竊竊私語和肉體的動靜——他唱一首我喝10杯——我又醉了,但還掙紮著不想離開。
回到單位,又是接連的酒,間隔的醉,嘔吐,又是黑色的鮮血。我感到沮喪,失望,鄙夷和痛斥自己。我想真的遠離。2004年春天,在北京,酒後的深夜,五棵鬆地鐵站口,一個人,走來走去,一些出租車不懷好意,一些人在黑暗中行走和消失。耳邊的聲音近在咫尺,我說到疼痛,說到夢想,說到可以的和不可以的,愛和憂傷,活著和死亡。後來,在詩中,我這樣寫道:“夜太深了。安安,有一種光/在我們的心上。初春的空氣中漂浮著人類的惆悵/可以看見的星空/高處的冷。我們都在一個陌生地方/在深夜受驚,自己抱緊心髒。”
那一個夜晚,我知道自己沒醉,那些酒液在身體之內是火焰,又是積雪,是泥漿,又是花朵——無法消除。叫了出租車,卻不知道想要去哪兒?哪兒都不是我要去的,唯一的方向被內心拒絕。坐在車上,我哭了,眼淚滿麵,被接連的燈光看見——我又感到醉酒的美,迷幻、真切,緊貼大地卻又懸浮空中。我謙卑、狂妄、自私、博大,我是我,又不是我,我把自己丟掉,又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