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焉支山:有關匈奴的七個想象(1 / 3)

焉支山是平坦的——起伏的平坦。匈奴的羊群布滿了偌大的山梁,騎馬放牧的都是姑娘。她們胸脯高聳,長袍沒膝。風中的黑色布帽鑲著簡單的金色花紋,靜止的花朵在每個姑娘的額頭盛開。鬢邊成串的玉石在身體和馬匹的行走中顛簸,清脆鳴響。羊隻和犛牛早就熟悉了這裏的地形,陡峭的山坡和平坦的草灘,都有著它們的蹄印和嘴巴掠過的殘缺青草。夏天,可以用來染紅指甲,塗抹嘴唇的胭脂花開了,在不起眼的角落,在眾草當中,它們褐紅色的花朵微微照耀。

姑娘們最熱愛這種花朵了——她們跳下馬來,彎腰,猶如山包一樣的胸脯和被太陽曬紅的臉蛋同時抵達青草,在羽毛草、梭梭草、馬蓮和誰也叫不出名字的綠色植物上,像母親給孩子喂奶那樣,一棵,一棵,輕浮或者幸福的青草在那個時候是最為幸福和快樂的。

而秋天還沒有真的來到,大雪就下來了,大片的雪花,從“天”一樣的祁連山頂,從幽冥的天空,黧黑色的雲彩當中,天使或者命運一樣降臨。呼嘯的大風掠動頭顱如箭的鬆樹,從西邊城堞和黃沙、馬隊和商旅、酒樓和驛站、妓院和寺廟之上,從醉酒的刀客和負傷的騎士肩頭,受驚的駝群一樣奔襲而來。有人在風中咳嗽了,有人在帳篷的牛糞火中打開青稞酒。正在煮熟的羊肉或者犛牛肉肉香四溢。幹枯的茅草似乎醉了,小孩的手指輕輕一觸,就齊齊攔腰折斷了。

那些在夏牧場放牧的人們回來了,趕著羊群、犛牛和大批的山丹馬,從南邊的峽穀、東邊的山岡和北邊的森林裏來,眾多的骨蹄在結冰的草地上踏出雷霆。最先歸來的那個人關好牲畜的圈門,馬鞭敲著馬臀,和風一起,掀開厚厚的門簾,就倒進了帳篷、烈酒、肉食和女人的懷中。

積雪的祁連雪山眾草掩映,花朵成群,大批犛牛和羊隻在遠離駐地的猩猩峽以南——山穀起伏,平坦高縱。接近中午或者傍晚,牛糞的煙嵐一股一股從各個穀底攀升上來,伊始直立的身子在山頂忽然被風彎曲,爾後彌散。

青稞總是長不高,在雜草瘋長的地裏,抽出的穗子像是小孩的手指。一邊的油菜花接天連地,土塊密布的田地上野兔、旱獺出沒,長尾的鬆雞、善跑的地鼠從不慌亂。焉支山是匈奴的,也是它們的。有人騎馬而過,有人在一邊沒有了青草的小道上看見丟棄的馬掌、淩晨的冰雹和姑娘們脫落的長發。

來自祁連的鷹隼在高空回旋,發出啊啊的叫喊,它們閃電的身子撕開匈奴的天空。地麵上善於隱藏的野兔在忘我的啃食中遭遇死亡的利爪。有人把犛牛群仍在遠處山裏,他和心愛的女子在如毯的青草和隱秘的鬆林裏呻吟出聲。

還沒有大人的一半身高,小孩子們就騎上了馬背,手持的弓箭和鳴鏑在稀薄的高原空氣中嘯鳴。他們彎弓搭箭,短短的射程在時光中一點點延長,在柔弱的空氣中漸漸有了穿透的速度和疼痛。

從這裏到那裏,一千或者更遠的路程,雨水、青草、出生、死亡和內部的戰爭是他們生存的唯一內容。那時候,頭盔上插有紅色盔纓或者鳥兒翎毛的單於就號令他的臣民——生育、戰爭是他們神聖的天性和本能。他們聽從號令,在黃昏的帳篷、馬背或者茅草深處做 愛,在風中和遊牧的途中生產,大量的鮮血和臍帶丟下來——開始在泥土和青草之上,一場雨、一場風或者一場雪之後,它們不得不翻身落在青草和泥土下麵。

眾草覆蓋,岩石深嵌的山岡,泥土包裹和殘雪凍結的高地,端坐的人長發落在肩後,他眉毛上的冰雪就是嘴巴裏的口霧。他黑紅的臉膛上的刀疤和箭傷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幽深的光亮。這一個匈奴,他顯然老了,皺紋藏風,白發揚雪。破開的牛皮靴子似乎他一生的生命。在焉支山上,到處都是這樣的男人——龐大的匈奴,他們的部族在天堂高聳的祁連山上。乃至更遠的沙漠和森林之中繁衍生長,在逐年的青草、淺窪、青稞、烈酒、肉食和戰爭中,擁有刀子一樣的牙齒,雪豹一樣的心,乃至滿眼的殺戮和悲愴。

這時候是難得的閑暇,他們坐下來,手持骨笛,就著西風吹響。那聲音在的山巒低縱的高地上刀刃一樣流傳。枯了的草匍匐下來,積雪上的獸跡頃刻無蹤,倒嚼的犛牛和羊隻一起停下,就連低飛的鷹群,也俯身於冰冷的懸崖。

那聲音真的是刀子,緩慢的進入和淩厲的切割,多少肉體在其中轟然倒塌,多少心髒碎裂。暮色籠罩的高岡有人站立,獵獵的旗幟在西風的骨笛聲中自行裂開。隨後的歌聲潮水一樣,從低穀迅速上升,從喉嚨湧灌內心。手持羊皮燈的婦女擦掉了臉頰和嘴唇上的胭脂,已經睡眠的孩子翻身握住硬弓。

好色和殘酷的單於和王侯走到帳篷外麵,雕花的皮靴壓折冰花,他的美人和戰將就在身後,張開的胡須和飄開的頭發掠過耳膜,吹響的號叫和馬匹的嘶鳴在原本靜謐的山間金鐵鳴響。馬蹄刨出先祖的骨殖,鳴鏑和飛箭擊散了半夜的鬆明火把。眾多的馬匹在男人的鼾聲當中,四蹄著地,自己將自己絆倒。

正是初春時候,凍土未消,岩石一般堅硬。冒頓從母親的帳篷走出來,向西30步,站在父親頭曼單於的帳前,叫了一聲父親,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像一隻幼小的羚羊無意墜崖的那一刻。尚未年老的頭曼單於正在和月氏國的閼氏調情,他長長的胡子落在那個女人的臉上,他酒肉的口氣吹動她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