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曼單於推開嬌笑的公主,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讓冒頓進來。冒頓掀開帳篷的厚厚的布簾,第一眼看見那個已是滿麵肅容的公主,再一眼看見須發泛白的父親。在虎皮毯上,冒頓雙膝著地——有人帳篷外,聽到他膝蓋落地的聲音,就像一雙釘著嶄新鐵掌的馬蹄。
頭曼單於說出了他的命令——要冒頓單於到月氏國做人質。這個消息,冒頓早就從作為頭曼第十個閼氏的母親那裏知道了。他不明白,頭曼有那麼多的兒子,為什麼偏偏選中他。
他沒有選擇,啟程時候,父親為他舉行了宴會。人聲鼎沸的焉支領地上炊煙四起,將軍們高聲唱歌和飲酒的喊聲四處回蕩。父親賜給他三碗青稞酒,送給他一把手臂一般長的彎刀——對著陽光,他抽出來,如水的刀麵上遊動著數不清的太陽。
盤踞在張掖附近的月氏國是強大的,他們的良弓、兵器和寶馬,走廊盛產的糧食和牛羊,剽悍的將軍和士兵,堅硬的盾牌和高聳的城池,到處的旌旗和操練的兵陣。在金鐵交鳴和眾多女子的圍繞中,他嗬嗬笑著,無所事事,滿身的酒氣和脂粉,將近十年的時光,眾多的月氏國臣民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匈奴國人質內在的傷痛和內燃的野心。
長久的隱忍使得冒頓輕鬆逃了回來,回焉支山的路上,夏天的陽光和流水,油菜和馬蓮,簇擁的道路上有著眾多的關卡,而這些土牆或者木樁圍起的哨卡怎麼可以抵擋冒頓的彎刀呢?回到營帳,他已經老邁的父親頭曼單於吃驚了,一雙眼睛疑惑而又驚訝地盯著冒頓黑黑的臉膛。
第二天,他分到了1000個兵士,2個本族的美女和一名黨項女子。而冒頓卻不喜歡床第之歡。他把100個兵士召集起來,騎馬到遠處的山間修建了一個練習射箭的操場。從日出到日落,他就坐在那裏,看著那些兵士一次次挽弓搭箭,對著芨芨草紮起來的草人射箭。長長的箭羽一次次旋轉著呼嘯而出,又一次次地拔下來。又一段時間,這些兵士的箭術日臻嫻熟,百發百中。他命令這些下屬說:我手指所向,不可猶豫。
他手指的梅花鹿成為了第一個萬箭的祭品。其中有兩個兵士猶豫了,他拔刀上前,砍下了他們的腦袋。如此,再也沒有人猶豫了,死亡的例證使得沒死的兵士覺出了這個上司的殘暴和圖謀不軌。最後一次,他的單於父親頭曼正在飲酒作樂,他手指猛然抬起,箭矢蝗蟲一般飛出,尖叫的鷹隼一樣,準確無誤紮進了頭曼單於的身體。
五
龐大連綿的祁連,有那麼多的山峰,哪一座才是製高點?祁連北麵的沙漠和走廊,戈壁和城堡,那麼多的族眾擁兵為國。第二年秋天,倍受屈辱的匈奴一舉打敗了曾經不可一世的月氏王國。敗者的逃亡一路向西,號唱的短歌在大漠身處被塵土遮擋,被樓蘭、烏孫和大宛等國家的高大城牆擋在風暴和失敗的外麵。此後,冒頓率領他的將軍和士兵,逐一打敗了和占領了黨項、吐穀渾、蒙族、突厥和鮮卑等諸侯和部落。
冒頓似乎也知道,所謂王者,就是要擁有大片的疆域,要這個世界隻聽到他一個人說話,由個人主宰。戰爭的馬蹄和刀劍點燃蜂擁的旗幟,再為高大和綿長的牆壁怎麼不可以拒絕人的攀登和穿越。又一年秋天,焉支和祁連的牧草蜂擁了眾多的馬匹。犛牛和羊隻,油浸的皮鞭和炭火燒製的兵器連綿不絕。
這一天早晨,清晨縱馬的冒頓舍馬登山,站在焉支山的製高點,長袍被風鼓蕩。他看到了蒼茫的低處,嗅到了來自關中和雁門關的糧食和土地,美女和花朵的香味。他的兵陣在馬蹄聲中,滾滾塵煙淹沒了千裏祁連。向南的路程中的城堞和守軍在箭矢、鳴鏑和彎刀中血流成河,奔湧的河流和高邁的山坡有著喇嘛的吟誦、蒼狼的嚎叫與月光的照耀。
漢軍逃散的兵勇和難民一路哭泣,受傷的身體在塵土上滴血化水。匈奴的刀槍一路上在風中運作,在馬背和騎士的手掌,雷霆一般進擊和砍殺。慌張的劉邦和呂雉派出的軍隊在雁門關一次次受挫。這時候,一個女人被另外一個女人推出來,以笑顏和肉體獲得了冒頓暫時的愉悅。盡管他在與呂雉的回書中不可一世地要求到了呂雉本人。這個女人的笑臉和隱忍獲得了西漢邊關多年的平靜,盡管此後數年之間,冒頓一次又一次站在西邊的山岡上,向著逐漸老邁的劉邦和呂雉發出戰爭的邀請和呼喊。
六
焉支的最後一場大風席卷了匈奴的帳篷,關閉的天窗,使得病重的冒頓看不到懸掛在頭頂的天空。他灰白的胡須,染病的身體在虎皮的床榻上安靜下來。他始終睜著的眼睛盯著掛在帳篷一角的彎刀——那柄殺人無數、鮮血深湮的兵器,此刻也安靜下來。暗夜襲來,風聲在帳篷外吹奏著屬於冒頓的死亡之曲。這種聲音冒頓在此時才真正領略到,他想起父親頭曼最後看他的眼神,緩慢栽倒的身體,被他那柄彎刀削下的眾多頭顱。他漸漸意識到,死亡原來如此簡單,無論怎樣的一種方式,其結局都是一樣。但令他安慰的是:武功尚在,對於整個匈奴民族來說,他開拓的疆域和獲得的聲譽足以讓自己乃至周邊的民族口碑流傳。
他愛過或者不愛的女人來過了,又走了,來的戚戚,走得坦然。那些掉落在她們胸前的眼淚讓他想起曾經的歡愛,放縱的嘶喊和徹底的占領似乎馬蹄之後的塵煙,一次次掀起,又一次次熄滅。他忽然明白,欲望隻是一時的,也隻能是一時的。而不同的是,一時之後,盡管沮喪和懊惱,但它們還會像大風一樣怒卷而來。他最愛的那個年輕的黨項女子一直坐在他的床邊,大大的眼睛有一種幽怨而又淩厲的光,那光在他的身體和眼睛之中,簡直就是一場場的溫柔殺伐。他隱隱覺得了疼痛,徹骨的疼,在他的骨髓和靈魂當中,單刀直入,反複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