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燃燒的句子(2 / 2)

這是上好的意象描繪。季澤家財散盡後,跑來“情挑”嫂子。張愛玲巧奪天工,用了水仙花與Narcissus在希臘神話的聯想,不費吹灰之力,說明這位叔子的舉動自作多情,歪念白費心機。可惜這類意象,不像大白蜘蛛,不像絲襪上的裂痕,離開文本,不易自發光芒。

張愛玲別開生麵的想象力,在散文中一樣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以上引自《天才夢》,作者時年十九歲。我們都知道,在小說中的敘事者,即使用第一人稱,也不能跟作者混為一談。散文可不一樣。散文是抒發作者個人感受的文體。因此,如果要從文字找尋張愛玲的“血肉真身”,不妨往她散文的字裏行間尋。她的童年生活是個揮之不去的惡夢。抽鴉片打嗎啡針的父親,一不如意就對她拳腳交加。母親是民初的先進女性,忍受不了“屍居餘氣”的丈夫時,就一個人溜走到巴黎。

一次,母親在動身前到女兒寄宿的學校去看她。《私語》記載了這一段離情:“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裏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在散文篇幅裏現身的張愛玲,語言常出人意表。《談音樂》中她提到:“我是中國人,喜歡喧嚷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梵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裏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香港大專院校開的中國現代文學課程,大都把張愛玲列為課程的一部分。為了兼顧其他作家,她的作品拿來作文本討論的,相信也隻限於一兩篇小說了。從上引的例子可以看到,張愛玲的散文,既可跟她的小說互相發明,也可自成天地,成為一個她對人生、世情和文化的認知係統。我想到的就有《洋人看京戲及其他》這一篇:

擁擠是中國戲劇與中國生活的要素之一。中國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間呱呱墜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間死去。……就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人的個性裏有一點粗俗……群居生活影響到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之間很少有怪癖的。脫略的高人嗜竹嗜酒,愛發酒瘋,或是有潔癖,或是不洗澡,講究捫虱而談,然而這都是循規蹈矩的怪癖,不乏前例的。他們從人堆裏跳出來,又加入了另一個人堆。

《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成於1943年,作者時年二十三歲。涉世未深,已明白作為一個職業作家,讀者的反應,直接影響自己榮枯。她在《錢》一文透露賣文為生的感受:“苦雖苦一點,我喜歡我的職業。‘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著統治階級吃飯的,現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買雜誌的大眾。”

為了教學的方便,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看到一本像《張愛玲卷》之類的單行本出現,作為“入門”讀物。名著如《封鎖》《金鎖記》和《傾城之戀》全文照登外,其餘的小說,限於篇幅,不妨采取節錄的方式。編輯隻消在入選的段落前後加些按語,說明來龍去脈,讀者就不會摸不著頭腦了。我在上麵引的《花凋》段落,並不完整,但我相信爬在李媽背上的大白蜘蛛,是個完整的、兀自燃燒的句子,足以誘導對張愛玲文字著迷的讀者找出全文來看。采用節錄的方式,就可兼顧長篇小說了,如“備受爭議”的《秧歌》和《赤地之戀》。

張愛玲的散文,篇幅短的如《天才夢》與《談音樂》,入選當無問題。自傳性濃的如《私語》雖長達萬餘字,但因參考價值極高,理應全文照收。另一篇長文《自己的文章》情形也一樣。這既是一篇回應傅雷對她批評的文字,也是她對文學與人生的獨立宣言。她向世人宣稱“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這些話,道盡了她的人生觀與藝術觀,因此不可不收。希望這個構想得到“張迷”如陳子善先生的認同,也希望他能找到出版商玉成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