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玫瑰(1 / 2)

以小說藝術言,《封鎖》《金鎖記》和《傾城之戀》已達至境。這三篇小說恰巧都在1943年刊出,張愛玲那年是二十三歲。“出名要趁早呀”,張愛玲做到了。出道才一年,已“藝驚四座”。往後的作品,夠得上這水準的,沒有幾篇。次年出版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緊接《傾城之戀》餘緒。缺少的是範柳原和白流蘇依偎在一起時透發的那份頹唐的生命力。佟振保不是範柳原。他在英國半工半讀拿到學位後就回國,在外商染織公司做事,是個安分守己的人。誰料這個老實人,寄居朋友家時,男主人因公出差第二天,他就跟女主人搭上了。

……振保笑道:“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可不答應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

這種“範柳原體”的油腔滑調,出於振保口中,聽來有點像鸚鵡學舌。範柳原是華僑子弟,老子有錢,衣食無憂,流蘇又是他囊中物,說話要怎麼輕薄就怎麼輕薄。但振保是上班族,在英國讀書時又有坐懷不亂之美譽。當然,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嬌蕊先挑逗他,但怎樣說她也是朋友妻啊。這柳下惠怎麼給人家三言兩語就壞了貞節?

振保的人物性格前後不一致,俏皮話聽起來就顯得荒腔走板。嬌蕊是個連自己名字的“蕊”也要分成三個“心”字才寫得出來的華僑女子,胸無點墨,竟能操著文藝腔跟振保打情罵俏,也教我們感到詫異。《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冗文也多。振保和嬌蕊在街頭巧遇艾許老太太那一節,長達二千字,空言泛泛,無關宏旨。反觀《封鎖》或《金鎖記》文字生生相息,隻字難移。

張愛玲以警句見稱。“整個世界像一個蛀空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隻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點酸痛。”這個出自《沉香屑:第二爐香》的句子,橫看豎看,教人過目不忘。細讀《紅玫瑰與白玫瑰》,總也找不到這種意象鮮明的punch line。振保跟嬌蕊分手後,自己結了婚,她也嫁了人。多年後在公車上相遇,互道平安後,振保在回家的路上看到:

藍天飄著的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裏吹笛子,尖柔扭扭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裏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裏出來,脹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地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

連夢也睡著了?任何人筆下出現這種句子,都是敗筆,更何況是以營造意象譬喻獨步文壇的張愛玲。這類“意”和“象”配搭失調的敗筆,在這中篇小說一再出現。振保的老同學王士洪快要回家。他和嬌蕊的關係快告一段落。一天晚上,嬌蕊在床上偎依著他。他睡不著,摸黑點了支煙抽著。她伸手摸索他的手,告訴他不要擔心,因為她會好好的。“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眼淚是身外物?這句話跟振保目前的處境拉不上什麼關係。我們且看《封鎖》裏的吳翠遠在呂宗楨眼中是什麼一副模樣:“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這個譬喻,貼切不過,因為這個看來像是教會派的少奶奶,“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鬆弛的,沒有輪廓”。對比之下,“眼淚也還是身外物”之說就顯得不知所雲了,像是為了要說機鋒話而拚命擠出來的機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