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轉生:試論作者自譯之得失(2 / 3)

兩種譯法究竟哪一種可取?在我個人看來,這是感性上見仁見智的問題。現代詩特色之一是反傳統,而一個人的“哀戚”要依靠“遊蜂之腦”來“深印著”,可見思維跟句子一樣不墨守成規。把原文和譯文對照看,許芥昱做了點剪裁工夫。幅度不大,意思也沒改變,但還是剪裁了。照我們的經驗看,這是權衡輕重後的決定。李金發寫的是現代詩,即要破舊立新、自成一格,因此看來怪異的句子也許還是他的特色。

譯成英文,立意存其怪趣,說不定會被讀者認為文字欠通。我想許芥昱是在這個考慮下才決定用約定俗成的英文來翻譯的。Only the memory of the roaming bees has recorded my sorrow是不是“詩才橫溢”的翻譯且不說,文義清通是沒問題的。

許芥昱的剪裁,出於譯文文體的考慮。《棄婦》全詩的命意,也許深不可測,但作獨立的句子看,自成紋理。“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穀裏”,文字意象確有不尋常處,但不難理解。既能理解,就可以翻譯。因此我們可以說許芥昱譯《棄婦》並沒有遇到什麼特別困難。

餘光中譯紀弦詩《摘星的少年》麵對的問題可不一樣。

摘星的少年,

跌下來。

青空嘲笑它。

大地嘲笑它。

新聞記者

拿最難堪的形容詞

冠在他的名字上,

嘲笑他。

The star-plucking youth

Fell down,

Mocked by the sky,

Mocked by the earth

Mocked by the reporters

With ruthless superlatives

On his name

紀弦這首詩,除了代名詞“它”外,其餘都淺顯易懂。“它”“它”“祂”這類字眼,是西化中文的沙石,識者不取。紀弦要用,也就罷了,可惜此詩中的“它”卻不明所指。作抽象化名詞用的話,那麼“它”指的當是少年攀天空摘星星這回事。據此,依紐馬克對“語義翻譯”的解說,“青空嘲笑它”和“大地嘲笑它”大可譯作:It is mocked by the sky,/It is mocked by the earth。

為了怕讀者看了不知所雲,更可不厭其煩地譯作:The whole venture[of star plucking]is mocked by the sky,/The whole venture[of star plucking]is mocked by the earth。當然,就英文而論,這屬於“奇文共賞”。究竟“它”指的是什麼呢?中文讀者可以不去理會“它”,但翻譯卻不能逃避“它”。幸好英文有被動語態,餘光中也因利乘便,以“朦朧”手法輕輕帶過。Mocked by是“被嘲笑”,至於被嘲笑的是人還是事,也成了密不可分。

餘光中用被動語態把“他”“它”矛盾權宜消解。可是我們假設紀弦精通英語,而他在本詩中分別用了中性和人身代名詞,證明他不是“他”“它”不分的糊塗人,那麼,他會不會覺得譯文有點偷天換日呢?最好的假設當然是,紀弦若要自己動手翻譯,效果又如何?

這一點我們永遠不會找到答案,因此不必徒勞無功地假設下去。餘光中喜歡翻自己的詩,我們就用他作詩人自譯的第一個例子吧。他的《雙人床》除了自己的譯文外,還有葉維廉的譯本。

雙人床

讓戰爭在雙人床外進行

躺在你長長的斜坡上

聽流彈,像一把呼嘯的螢火

在你的,我的頭頂竄過

竄過我的胡須和你的頭發

讓政變和革命在四周呐喊

至少愛情在我們的一邊

葉譯:DOUBLE BED

Let war go on beyond the double bed,

Lying upon your long, long slope,

We listen to stray bullets, like roaming fireflies

Whiz over your head, my head,

Whiz over my moustache and your hair

Let coups d'etat, revolutions howl around us;

At least love is on our side……

餘譯:THE DOUBLE BED

Let war rage on beyond the double bed

As I lie on the length of your slope

And hear the straying bullets,

Like a swarm of whistling will-o'-the-wisps

Whisk over your head and mine

And through your hair and through my beard。

On all sides let revolutions growl,

Love is at least on our side……

餘譯要提出來討論的字句,我都用了斜體字以茲識別。餘、葉兩位都是詩人,但《雙人床》是餘光中自己的詩,套用劉易士的話,他翻譯時可以“隨心所欲、天馬行空”。葉維廉翻譯人家的作品,就沒有這種特權了。

這分別在第一行就看得出來。“進行”是go on,葉維廉譯得中規中矩。不譯 go on,用死板一點的proceed也不失原義。但我們認為,葉維廉想象再出奇,也不會越份把“進行”與rage同樣看待。Rage是“怒襲”或“激烈進行”,以《雙人床》的文義看,不但言之成理,且見神來之筆。

葉維廉把“長長的”譯成long, long,手法與把“青青河畔草”的“青青”譯成 green, green相同。餘光中譯文棄複式形容詞不用而用名詞 length對原義無大影響。不過,觀微知著,我們可從葉、餘二家處理小節的態度,看出翻譯別人的作品與自己的東西在心理上確有到人家家裏做客與躲在自己“狗窩”活動的分別。從上麵例子看,他們二人在翻譯上的差異似乎僅出於修辭上的考慮,但我們再往下看,就會發覺他們兩人的分別,不限於修辭那麼簡單。

第三行有“呼嘯的螢火”。葉維廉一板一眼地譯了。若要吹毛求疵,我們不妨指出,像流彈一樣“呼嘯”的螢火不可能roaming那麼逍遙。

同樣的中文句子,餘光中自己翻譯出來就大異其趣。螢、熒相通,但既可以“一把”計算,想是夏夜出現的螢火蟲無疑。不知餘光中是否在譯詩時突然想到:雙人床外烽火漫天,在馬革裹屍的戰場上,磷火的意象在此詩中比螢火更陰森恐怖。大概有見及此,他幹脆不理原文,因譯成 Like a swarm of whistling will-o’-the-wisps。他當然有權自作主張,可是單就英文而言,這說法大有商榷之處。第一:磷火不像螢火,不能以swarm論之;第二:磷火是一種燃燒的沼氣,不會像螢火那樣升空“呼嘯”。

但這都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核心。我們應注意的是:餘光中自操譯事,可以“見獵心喜”,隨時修改原著。葉維廉若把螢火改為磷火,恐遭物議。除以磷易螢外,餘光中還作了另一剪裁:原文是“讓政變和革命在四周呐喊”,看譯文,政變好像沒有發生過,隻有革命在四周喧嚷。

餘光中譯作改動原文,是不爭的事實,至於他為什麼要作這種改動,這問題已由翻譯移升到創作的層次了。翻譯一旦變成創作的延續,也產生了另外一種藝術本體,非本文討論意旨。但作者自譯自改這種“衝動”,一定相當普遍。餘光中外,我們還可找出葉維廉來做例子。前麵說過,他譯餘光中的詩,亦步亦趨,但手上作品若屬自己所有,就覺得不必做自己的奴隸了。試舉其《賦格》為例。

北風,我還能忍受這一年嗎

冷街上,牆上,煩憂搖窗而至

帶來邊域的故事,嗬氣無常的大地

草木的耐性,山岩的沉默,投下了

胡馬的長嘶;

North wind, can I bear this one more year?

Street shivering along the walls

Romances in cold sorrows the frontiers

Remind me of these:

Patience of the mountains Erratic breath of outlands

Chronic neighing of Tartar horses……

《賦格》長達一百零一行,但作例子看,上麵一節夠了。為了便於讀者看到葉維廉的刪減,我遵循所謂“語義翻譯”法則,把原詩“直譯”出來。行內的斜體字,即為葉維廉漏譯的片段。

North wind, can I bear this one more y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