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譯《傾城之戀》(2 / 3)

百年前的西方“漢學家”(sinologist),如非剛巧也是個傳教士,大多數隻留在家裏捧著辭典學中文,絕少願意離鄉別井跑到中國讀書生活,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學習“活的語言”的。口語一知半解,看“俗文學”時難免陰差陽錯,把“二八佳人”看成a beauty of twenty eight years old(二十八歲的佳人)。這種誤譯,連譽滿“譯”林的英國漢學家Arthur Waley也不例外。赤腳大仙的“赤”,他大概選了辭典的第一義:“紅”。因此原來逍遙自在的barefoot immortal,在他演譯下變了red foot immortal。

Karen Kingsbury是新一代的學者,在中國大陸和台灣任教二十多年,中文流利,不會犯她前輩翻譯口語時的錯誤。張愛玲上海出生,從小就讀教會學校,英文修養非常到家。但英語始終不是她的母語。她的英文是bookish English。自譯的《金鎖記》,敘事起落有致,極見功夫,但人物的對白,也許因為語法太中規中矩,聽來反而覺得不自然。有關張愛玲自譯《金鎖記》之得失,我在《張愛玲的中英互譯》一文有詳細交代,這裏不重複了。

Karen Kingsbury的母語是英文。我們當然不會迷信母語是英文的人一定會寫英文,道理跟中文是母語的人不一定會寫中文一樣。但翻譯過來的文字是自己母語的話,譯者在處理對白時應比non-native speaker占些便宜。“別客氣”的書本說法是don’t stand on ceremony。譯者如是native speaker,今天絕不會遵循這個老皇曆的說法。他會設身處地,打量說話人和對話人的身份、考慮當時的場合和氣氛,在you’re welcome和don’t mention it之間作個選擇。要是雙方都是“活得輕鬆”的年輕人,說不定會堆著笑臉地說:you bet或you betcha。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用對白托出了範柳原這個角色,把他寫活了。這位愛吃女人豆腐、喜歡自我陶醉的洋場闊少,難得碰到一個教育程度不高、處於“弱者”地位的女人,可以讓他恣無忌憚地討便宜。怎樣把他的俏皮話、風涼話、或英文所說的wisecrack轉生為英文,對譯者來說是相當大的誘惑,也是個考驗。範柳原在淺水灣飯店初遇流蘇,就露了本色:

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厲害的女人。”

我們聽聽這對亂世男女怎樣說英文:

Liuyuan laughed。“Did you realize?Your specialty is bowing the head。”

Liusu raised her head,“What?I don’t understand。”

“Some people are good at talking, or at laughing, or at keeping house, but you’re good at bowing your head。”

“I’m no good at anything,”said Liusu,“I’m utterly useless。”

“It’s the useless women who are the most formidable。”

如果翻譯隻求存意和傳意,Kingsbury已盡了本分。但偶有譯事高人如霍克思,存意傳意外還見文采。《石頭記》第一回見甄士隱解《好了歌》,其中一句:“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霍克思譯為:Would you of perfumed elegance recite?/Even as you speak, the raven locks turn white。文字是作了些剪裁,但不失原意,更可貴的是譯文把正濃的脂粉電光火石的轉變為成霜的兩鬢,文采斐然,真是難得。但這種翻譯,可遇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