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1年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夏誌清教授第一本英文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他對張愛玲的小說有這樣的評價:“對於一個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人說來,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代女文豪如曼殊菲兒(Katherine Mansfield)、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韋爾蒂(Eudora Welty)、麥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
早在《小說史》出版前,夏誌清在台灣大學任教的哥哥夏濟安教授已把“論張愛玲”這一章原稿譯成中文,在《文學雜誌》發表。這篇文章成了日後在台灣和大陸一波接一波“張愛玲熱”的立論基礎。夏誌清耶魯大學英文係出身,他認為張愛玲小說的造詣不但可跟the work of serious modern women writers in English相提並論,在好些地方猶有過之。這個極具膽色的判斷,當然要言之有據。要是當年發表他論文的媒體是The New Yorker(紐約客)這類擁有大量知識分子讀者而又流傳極廣的高檔刊物,說不定有人因夏誌清的話觸動好奇心,要找張愛玲的作品看看。
夏誌清的評語,隻見於大學出版社的專書,巍巍殿堂,讀者有限。再說,當年即使有不懂中文的讀者要看張愛玲的小說,也沒有堪稱她代表作的樣本可以求證。她“終身成就”的作品《金鎖記》英譯本,要到1971年才出現。譯文是作者手筆,收在夏誌清編譯的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Stories,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
英語版的《秧歌》(The Rice-sprout Song,1955)和《赤地之戀》(Naked Earth,1956),得不到英美讀者重視,可能與政治因素有關。照理說,夏誌清推許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的《金鎖記》,理應受到英美行家賞識的。傳統中國小說人物描寫,一般而論,病在扁平。《金鎖記》的敘事模式雖然因襲舊小說,但道德層次的經營和角色性格的描繪,更明顯是受了西洋文學的影響。
可惜張愛玲離開母語,知音寥落。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起,我在美國教英譯現代中國文學,例必用張愛玲自己翻譯的《金鎖記》作教材。有關她作品在英語世界的reception(接受),可從我個人經驗知一二。我在《再讀張愛玲》的序文《緣起》寫了這段話:
美國孩子大都勇於發言,課堂討論,絕少冷場。他們對魯迅、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都有意見,而且不論觀點如何,一般都說得頭頭是道。唯一的例外是張愛玲。班上同學,很少自動自發參加討論。若點名問到,他們多會說是搞不懂小說中複雜的人際關係,因此難以捉摸作家究竟要說什麼。
雖然他們自認“看不懂”故事,但到考試時,對七巧這個角色反應熱烈。
二
本科生的課,教材是英文,班上的用語,也是英文。張愛玲的小說,除非讀原文,否則難以體味她別具一格的文字魅力。通過翻譯聽張愛玲講曹七巧故事,隻想到她惡形惡相的一麵。難怪《金鎖記》在我班上沒有幾個熱心聽眾。十來二十歲的花旗後生小子,怎受得了這位“青麵獠牙”的薑家媳婦?
讀文學作品,特別是詩詞,一定得讀原文。這是老生常談了。還應補充一點:與自己文化差異極大的文學作品,更非讀原文不可。Karen Kingsbury如果不在哥倫比亞大學修讀博士,從張愛玲原作認識她的本來麵目,不會變成為她的知音,更不會想到要翻譯她的作品。單以出版社的聲譽來說,Kingsbury翻譯的《傾城之戀》能由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出版發行,可說是張愛玲作品“出口”一盛事。《紐約書評》一年出二十期,發行量大,影響深遠,撰稿人多是學界、知識界一時之選。
英譯書名叫Love in a Fallen City,不論原文或翻譯,這名字都是英文所說的user-friendly,不像《金鎖記》或譯名the Golden Cangue那麼教人莫測高深。除《傾城之戀》外,集子還收了Kingsbury先後在《譯叢》和別的選集刊登過的四篇翻譯:《沉香屑:第一爐香》《茉莉香片》《封鎖》和《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自譯的《金鎖記》也在集內。
我曾在《借來的生命》一文解釋過前牛津大學講座教授霍克思(David Hawkes)為什麼在盛年時決定提前退休。他要把全部精力和時間投入翻譯《石頭記》。在譯文The Story of the Stone的結尾他這麼說:If I can only convey to the reader even a fraction of the pleasure this Chinese novel has given me, I shall not have lived in vain。(如果能將這本小說給我的樂趣傳給讀者,即使是小小的一部分,此生也沒白活了。)霍克思也真“癡”得可以。Kingsbury女士在Love in a Fallen City的序言也說了類似的話。她隻希望自己的譯文能給英語讀者重組譯者閱讀時所受到的“感觀刺激”(sensory experience),即使不能完全達到理想,亦於願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