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何時了(1 / 2)

清末民初,從東洋西洋作品翻譯過來的“域外小說”極盛一時。既是舶來品,自然夾雜著好些新名詞、新術語。以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名噪一時的林紓有感歐風之銳不可當,喟然曰:“吾中國百不如人,獨文字一門,差足自立,今又以新名詞盡奪其故,是並文字亦亡之矣。嗟夫!”

陳平原教授說得有理,晚清時期的“衛道之士”攻擊新名詞、新術語者大有人在,但“別人還好說,林紓如持此論可就不大好交代”。林紓譯的域外小說,新名詞屢見不鮮。“Sweetheart”在他譯筆下變了“甜心”。新名詞代表新意念、新事物。“Sweetheart”吾國本已有之,“情人”“戀人”“心上人”“意中人”均無不可,林紓不從俗,諒因“甜心”勁帶異國情調也。

新名詞來勢洶洶,所向披靡,最教人失笑的,是自己以為清白,寫的是純正中文,一直要扮演官兵去捉拿“雜種中文”的強盜,誰料攬鏡一照,自己原來也不見得規矩。且引用陳平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一條有助觸類旁通的注:

“端方批某生課卷,謂其文有思想而乏組織,惜新名詞太多”,殊不知“思想”“組織”即為新名詞(柴萼《梵天廬叢錄》);張之洞凡奏疏公牘有用新名詞者,輒以筆抹之,且書其上曰:“日本名詞!”後悟“名詞”即新名詞,乃改稱“日本土語”(江庸《趨庭隨筆》)。

張之洞等“國粹派”,用王國維的話說,欲張天眼抓文字孽種,可憐自己也是半個孽種。陳平原說翻譯“域外”小說固然得用外來語,即使原作也難免新名詞。林紓的《巾幗陽秋》(後名《官場新現形記》),內文新名詞如“總統”“租界”“憲法”“國會”“議員”等多不勝數。

離世多年的老前輩思果(蔡濯堂),一生致力散文創作和翻譯事業。他心目中的白話文範本離不開《紅樓夢》《儒林外史》和《老殘遊記》等經典小說。蔡先生苦學出身,中英文都憑自修得來。對“你能讓我請你出去吃晚飯麼?”這種“歐化”中文,深惡痛絕。他文章一再申述,中文的基本語態是“active voice”。“孩子踢球”說得自然,改為“球被孩子踢”就不倫不類了。

要是思果今天仍在,麵對我們朝夕相處的漢語媒體文字的“生態”,不知作何感想。事隔一個世紀,有關名詞的血統問題,大家早已一笑置之了,還有什麼“華夷之別”,你說是不是?“生態”一詞原非國有,準是“ecology”這個“番文”引進來的。雖然不能看作直係親屬,但彼此相安無事,再說長相又不似“煙士披裏純”(inspiration)那麼“洋”出味兒,我們何不放開懷抱把“生態”收養下來?

但我想思果老兄泉下有知,看到時下一些刊物把中文習慣明顯該用“active voice”的句子改成“passive voice”,一定會瞠目結舌連呼“人間何世!人間何世!”“被失蹤”“被自殺”不久後又聽說“被和諧”,這算什麼話嘛。但這不能怪他老兄的,我們的“國語”隨著“國情”與時俱進。他不問世事,就不會知曉“被自殺”是怎樣完成的。

中文“歐化”(其實是“英化”)勢不可免。如果個案柔順如“生態”者,一一歸化就是。可惜有些名詞翻譯過來麵目太“異形”,一看就知不是漢家兒女。像“挑戰”“分享”“驚喜”。陶傑在《變酸了的中文》說得直截了當,當代中文之所以“變酸”,因為懶惰。“這種懶惰,表現在翻譯上更為明顯。”機械地對號入座的結果是,凡commitment必“承諾”、凡encouraging必“令人鼓舞”諸如此類的“機械性”翻譯。

老派中文本來不時興說“性”的。不是sex的性,而是以suffix突顯出來的“性”,即-bility是也。陶傑舉的惡例:“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值得作出研究”。“可行性”者,feasibility也。《朗文當代大辭典》用的例句是:We’re having a feasibility study done to find out if the plan will work。中譯是:“我們正對這個計劃能否實現進行可行性研究”。

你看,積習難改,連辭典也難逃汙染,好像不突出“性”就沒盡翻譯的本分似的。這句話,可不可以簡單地說:“我們正研究這計劃能否實現。”因為“進行可行性研究”這種說法的“可笑性”實在太高了。

近日古德明在其《征服英語》專欄中談翻譯,用了讀者提供的吳靄儀大律師《為終院裁決而歡呼》一文作論述根據。這位讀者把原文再加上他用Google translate的譯文傳給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