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Knight of Sorrowful Countenance(2 / 2)

徐在民國時期跟林語堂時有往還,看來在氣質上沒有受到“幽默大師”什麼影響。林語堂辦《論語》,名字正兒八經,內容荒謬絕倫。為什麼男人有喉核而女人沒有呢?據林大師說,阿當初嚐禁果時,心中害怕,所以吃得半吞半吐,部分因此塞在喉中,這就是Adam’s Apple的由來。夏娃吃得比較自在,蘋果全落腹中,“變為子宮。聽說婦人分娩之苦,月經之髒,皆因吃此蘋果上帝故意責罰所致”。

此即假幽默之名行胡說八道之實的一個例證。林大師獨領風騷的文字,有幸出現於民智未開的時代。這些拿男女有別的生理狀況來開玩笑的“笑話”,若在今天出現,不給婦運分子鬥垮鬥臭才怪。其實,尋人家開心也不是沒有風險的,看你對著做鬼臉的人是什麼來頭。林先生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對著拿槍杆子的老祖宗來開玩笑。《論語》列出來的戒條中有一條這麼說:“不評論我們看不起的人,但我們所愛護的人要盡量批評。”

這不得了。除幽默外,還附帶推銷“打者愛也”婆婆媽媽哲學:打在孩兒的屁股,疼在娘的心裏。林語堂的如意算盤不外是:挨罵的當權派若看了這則“戒條”,應該不會反麵,因為,人家瞧得起你才罵你。發表在《論語》的文章,有一篇叫《蔣介石亦〈論語〉派中人》。蔣公看了,不知有何感覺。會不會覺得既能與《論語》中人稱兄道弟,身價自然從此升“呢”(level)?我們所知的是,掌握生殺大權的非《論語》中人覺得林語堂這廝並沒有什麼好玩。就這樣,民國十五年(1926),段祺瑞政府下令通緝四十八名文化教育界人士。我們倡導現代《論語》的林夫子榜上有名。

在禮樂未毀的時代,中國人幼承庭訓,謹言慎行慣了,再鬥膽,在公共場合也不會口沒遮攔,說出像“演講應該像女子裙子,越短越好”的話。“Humor”本來不是國貨。也不知是不是湊巧,百年來文章寫得常教人忍俊不禁的知名作家都慣於崇洋媚外,多多少少喝過些洋水。我一直迷上重慶雅舍時代的梁實秋。他文字少見廢話。且聽他在《廢話》一文道來:“常有客過訪,我未開門,他第一句話便是:‘你沒有出門?’我當然沒有出門,如果出門,現在如何能為你啟門?”

台灣詩人管管,真酷,在《癖》一文坦坦蕩蕩地告訴我們:“狗都有癖,人怎可無癖?有人有殺人癖,我無。我有文癖。”什麼是“癖”?大概是“偏愛”吧,因此他“癖老子的無用。癖莊子的逍遙”。看來管管跟我們有同好呢,因為他說:“我癖梁實秋的雅舍。我癖林語堂的雜文。我癖沈從文張愛玲。我癖汪曾祺的小說。我癖吳魯芹張曉風的散文。”

吳魯芹(1918-1983)是我在台灣大學念書時的老師,授英美散文和西方文學批評的課,生性曠達,沒有自高身價的習慣。一個人,要是太瞧得起自己,是不會自謔的。吳先生不少好文章,都是“以身作則”,拿自己來開玩笑。老師在《六一述願》一文說過,自己在花甲後的歲月,應該叫“餘年”,因為他那一代的人,飽經戰亂,能幸存下來,應視為“分外的紅利”。

一個人勞碌一生,屬於自己的時間實在不多。我們進學堂讀自己討厭讀的書,本想拉倒,但怕父母傷心。出來打工,每遇挫折,就想“引退”,但想到家中老少會因此衣食無著,隻好啞忍。幸好這些都已安然過去了。“餘生”應該是自己的了。

魯芹先生因此寫下這一名句:“我已經過了六十了,不能再這樣規矩下去了。”

吳先生文筆瀟灑,因為人開豁。在一次聚會中,有記者跟他談到生死問題,他說的真的一鳴驚人,自己死後,“但求速朽”。乍聽起來,這句話一點也不好玩,但你要知道,吳先生大半生是在台灣過的。那年頭,在“慶生”場麵大家善頌善禱常聽到的話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吳教授說話煞的是自己的風景,除他自己外再沒傷到別人,可說無傷大雅。或可看作“另類幽默”。

說來說去,我總覺得,愛穿白手套的徐,盡管寫言情小說自得風流,但因身上缺少the art of irrelevance的基因,實在不合從事顧左右而言他的幽默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