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Knight of Sorrowful Countenance(1 / 2)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我因朋友之介,跟徐先生見過一麵。我們相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麵。坐下後不久,徐先生就問我,夏誌清先生為什麼沒有在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討論他的作品。我聽了一愕。當時怎麼回答他已不記得了,但相信場麵一定很窘,很窘。

《小說史》原為英文著作,1961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後來中文版的翻譯工作,是我和幾位朋友合力完成的。徐先生問我為什麼他榜上無名,想是隨便問問而已,因為他應該知道譯者對作者的選材,無權過問。夏先生也從來沒有向我提過,這位在四十年代中憑《風蕭蕭》一書譽滿大江南北的“流行小說”作者為什麼“名落孫山”。

小思有一篇文章說徐曾在1963年到新亞書院開過現代小說的課。她去旁聽了,看到他毫無表情的樣子,低沉的聲音,嚇怕了學生。她自己聽了幾堂課也沒再去了。徐老師沒有見怪,反而常常找她去喝咖啡。他喜歡的咖啡館是灣仔高華酒店。小思追憶說“第一次見他進來,竟戴上白手套”。更奇怪的是他坐下來,跟小思麵對麵也沒太多話講,“偶然會歎氣說香港沒可交的朋友,說文壇幹枯”。

看來跟徐先生在咖啡館見麵的經驗,我比小思幸運,因為他找我“聊天”,主要是想知道為什麼夏先生“有眼無珠”,所以大家坐下來談時,總有個話題可以聊聊。相對來講,枯坐老師麵前,看著他的coffee spoon攪拌黑色的液體,聽他抱怨香港無可交的朋友,文壇不長進,等等,等等,又不能開小差溜脫,看來真是一個生命難以承受的悶場。

徐那天跟我在咖啡館見麵,初進來時手上有沒有戴著白手套,不記得了,大概我的注意力給他瘦削而稍見苦澀的麵孔吸引了。在此以前,我從沒跟徐先生見過麵,也沒看過他的近身照,為什麼跟他握手後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跟他道別後,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有電光火石的認知:對了,徐先生跟我在美國一家書店偶然看到的《堂吉訶德》小說封麵人像繪圖多麼相似!書麵上的Don Quixote,橫戈躍馬,一臉憂傷。鄉間父老昵稱他為The Knight of Sorrowful Countenance(“憂容武士”)。

除了countenance顯得神傷有點相似外,徐先生跟大戰風車黨三百回合的西班牙“騎士”Quixote拉不上風馬牛的關係。一個人神色憂傷,照理說不會有心情鼓吹“一點正經都沒有”的幽默書寫的。想不到徐先生在港創辦的一本刊物竟然是《幽默》。《幽默》是半月刊,1952年麵世。小思因知此雜誌不易見到,從代發刊詞的“本刊十則”抄錄了五條給我們參考。

一:本刊不專刊幽默文章,亦不信幽默醒世與幽默救國。

二:本刊不求名達於權威,但求無過於庶民。

四:本刊不事神或主義,但不反對別人拜神拜鬼或拜物。

八:本刊在近代醫學上的兩派意見中,相信睡眠重於運動。

十:本刊不信鬼,但怕鬼,見鬼則停刊。

一篇打著“幽默”招牌的雜誌的發刊詞,除了“言誌”外,也應趁便就幽默的語言風格作些示範吧?但試看以上五條,除“睡眠重於運動”一說稍見出人意表外,此外可說了無新意。文字確也索然無味。

看來徐先生自己對幽默這回事也不太熱衷。論者慣把徐看作典型的“洋場才子”,作品浪漫得可以。我自己在“不識愁滋味”的年紀愛看徐。那時候還沒有人跑出來當語言police,修辭語法,悉隨君意,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徐小說當年吸引了不少prefer coffee to tea的“粉絲”,因為他作品混含了不少“洋味兒”。更教粉絲意亂情迷的是他精心經營的“歐化”場景和句子。但見boutique coffee shop內一少婦托腮枯坐窗前,愁對滿園秋色,手上銀匙不斷攪動杯中液體,似有重重心事。突然有不速客上前跟她搭訕:“小姐,我可以坐下來幫你驅走寂寞麼?”

把“寂寞”擬人化,成為可以驅逐的對象,這說法很cute,但不是我們尋常百姓家用的語言,people just don’t talk like that。徐先生“搞”幽默,搞不好,想來因為氣質不對。小思初讀《幽默》的“十則”時,年紀輕輕,不明“十則”中“見鬼則停刊”何所指。徐先生若稍懂humor,說不定會給晚輩說幾句風趣話。但你猜徐先生怎麼回話?“隻見他木無表情說:‘你年輕,沒見過鬼。看我寫的《人類的尾巴--魔鬼的神話》吧。’”小思找來看,還是不懂,又不敢再問他。後來,上了些年紀,終於明白徐所說的鬼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