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浩文的極短篇(2 / 2)

“天曉得”

我翻譯過一篇關於一個在巴士上的女人的故事。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哭得停不了下來。她沒有嚎叫,也不搶地呼天,隻是低聲、靜悄悄的,但誰也看得見、聽得清楚的哭著。她的頭埋起來,肩膊一起一伏,雙手看似擱在膝上,可能緊握著,我無法確定。我現在僅能想到的是巴士很擠。靠近她的通道上有好幾個男子站著,但誰也不敢坐下來。我怎知道?因為我看到了。我自己怎麼說也不會坐在那空位子上。萬一人家以為這是我作的孽怎麼辦?但她究竟怎麼了?她幹嗎一直這樣子?看不到什麼顯明的征象--不見血跡、沒有看得到的傷痕、也看不到撕毀了或弄皺了的信件,總之,什麼足以解釋這女子的處境的證據都沒有。當然,我的好奇心(我想說“同情心”,但自知不是這種人)讓我對她的現況好奇,究竟她遇上什麼事情才會變得如此悲傷?不過,細細想來,我也明白此事歸根究底,實在跟我拉不上任何關係。

事到如今我還是一頭煙霧。自上次在巴士見過她後,這些年來我不知翻譯過多少故事,但再沒有遇上她。在同樣或別的路線的巴士上遇不到。或在我們一同走過的路線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也遇不到。她一定還是弓著身體哭泣,害得靠近她身邊的人渾身不舒服。看到這景象的旁觀者,難免對此事發生的因由,各有一套看法或猜測。說不定,真的隻能說“說不定”,說不定一位害她這麼傷心的年輕人也在那裏,隻是一丁點兒也不吐露口風。我使勁把她趕出腦海,想到說不定有一天會再遇到她,那時她已是笑容滿麵了。但誰知道呢?這種無法知道的無力感,我告訴你吧,足以令須眉男子哭出聲來。

“境界”

愛情失落,她這輩子從未如此沮喪過、傷心過,差點自尋短見去了。

她獨個兒走在街上,初夏拂麵的微風她感受不到,吐豔的鮮花她亦視若無睹。

一位英俊青年人向她迎麵走來,閃亮的眼睛像膠著的盯著她。他全情投入,徹底著迷。但這隻給她添煩惱。

突然她聽到“嘭”的一聲響,嚇了一跳。她趕忙轉身,看到剛才迎麵碰著電話柱的帥哥。

她微笑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像個初生嬰兒。

我翻譯的這個故事,是一位中國作家的手筆。這故事討我喜歡了好一段日子。但六年多後,我開始對故事結尾“她睡得像個初生嬰兒”那句話的含義感到不安。當這女子麻木不仁的表現害得我寢食難安時,我決定采取行動。我在書架上取下那本載有她作品的小說選集,翻到233頁,果然她就在那裏,題目叫《樣子》。雖然現在她已經醒過來,但仍是睡眼惺忪的,看到我這個“譯者”正活脫脫地站在她床前,顯然驚慌得有點不知所措。

“既然你已醒來,”我說:“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我帶了咖啡,就在外麵小廚房等你。”

雖然說不定有一天她會看到我下麵寫下來的話,我不得不說的是:如果她有突然迷倒一個陌生人的魅力,她該有我想象中那麼漂亮才是。但品味這回事,總是難以說得準。當然,她也上了些年紀。

她走入廚房,顯得有點提心吊膽似的,為了讓她覺得舒服點,我對她笑了笑,說:“好地方啊,獨個兒住麼?”

她對我的問題不理不睬。反問:“你來這裏幹什麼?”聽她的口氣她是害怕了。我相信她從未有過跟她的譯者狹路相逢的經驗(還有其他譯者麼?有機會一定問她),現在突然在一個早該忘得一幹二淨的故事裏看到我,怪不得吃驚起來。“你要什麼?”她說。

“我告訴你我要什麼。不管你認不認識他,我想知道的是,當某人的腦袋跟一條電話柱碰個正著時,你怎會覺得好玩極了,過癮得很?我想大多數人會上前問那倒黴的家夥,‘你沒事吧?’或什麼的。”我越說越興奮,渾身發熱起來。

“你聽著,”她說:“我經曆一連串瘀事之餘,還被男朋友拋棄。我哪有心情跟別人客客氣氣,更別說對那個色迷迷地看著我的男人有什麼菩薩心腸。如果你認為我狠心,那就由得你吧。但實情是,我忍不住笑出來後,心中的怒氣和抑鬱也消解了。對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像個初生的嬰兒。”

“哎呀,”我說:“我懂了。也許我反應過激。一般而論,我們做翻譯的不會把自己卷入文本內的是非,但你的情形比較特殊,總之我該向你賠不是就是。”

該回家了。我轉過身來……呀,你猜猜看,“嘭”的一聲響,我猛地撞在門上。

我肯定聽到了身後咯咯連聲的一陣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