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在等她的男人。小玉馬上就能見到她的男人。她很緊張。
她翻出那件碎花對襟小襖,慌亂地穿了,對著鏡子紅起了臉。送走男人那天,她就是穿著這件對襟小襖。記得柳絮在風中飄搖,一朵朵沾了她的臉頰和紅襖,又一朵朵被他輕輕摘掉。她問你啥時回?他說打完仗就回。她問啥時打完仗?他說應該很快。說話時他們站在樹下,保持著很遠的距離。那年她十八歲,身體就像葡萄,飽滿剔透,掛著露珠。她說那我等你回來。他說好。就走了。她的話,算不上承諾吧?她看到他的背包打了漂亮的結,他在柳絮中越走越遠。
他再也沒有回來。
可是小玉在等,死心塌地。戰爭就要打過來了,娘想帶她離開村子。娘說過幾天,炸彈就會炸平我們的村子。她不走,抱著院子裏的香椿樹,哭得死去活來。她說他回來找不到我,會傷心的。娘說可是你們沒訂親的。娘說過幾年天下太平了我們再回來。娘說你不走會被炸成肉末的。娘說活著重要還是等他重要?夜裏她和娘收拾了家什,離開了村子。她們一直往北走,直到一顆炮彈在她們頭頂爆炸。她將娘草草掩埋,然後挺了胸脯,一直往回走。她再一次看到了村子,再一次看到了草房。她走進草房,生起灶火,給自己煮一鍋香噴噴的稀粥。然後她睡著了。她看到他站在麵前,輕輕為她摘掉一朵柳絮。她看到柳絮不停飛舞,飄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她看到戰場上的他抱一杆扭了麻花的槍,咬著牙向一架飛機瞄準。她看到飛機在低空盤旋,像一隻饑餓的禿鷹。她看到從禿鷹的腹部甩出一顆顆炸彈,眨眼間將村子炸成廢墟。她看到她從廢墟裏爬出來,抖落身上的土,咧開嘴笑。
她醒了。她的村子真成了廢墟。她在廢墟中微笑著等他。
她一直等他。在一個人的村子,在一片荒野,在戰爭中等他。幾年後村人回來,村子再一次有了輪廓和規模。在夜裏,她的門前站著一個個癡情的後生,他們和她,都在等待自己的愛情。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久。她決定等下去,她認為這一切天經地義。
有關他的消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有人說他戰死了,腦袋被子彈劈成兩半;有人說他當了官,留在城裏,早有了家室;有人說他在山西跑盲流,髒兮兮得像一條狗;還有人說他死在歸來的途中,屍體被野狼撕成碎片。說什麼她都信,說什麼她都不信。她隻知道自己必須呆在村子,守著自己。否則,他回來,會找不到她的。
門前的後生們越來越少,終於,所有人都失去耐心。後生們長出胡須,然後將皺紋,抹了一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長時間。一天,兩天,十天,一年,兩年,十年,還是一百年?
終於,她聽到他的消息。
……一顆子彈鑽進他的腦袋,將他的記憶全部抹去。他知道有一位姑娘在等他,可是他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誰。戰爭結束了,他進了城,分到了房子,卻是獨身一人。夜裏他把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往下薅,仍然不能夠將她從記憶裏翻出。直到半個月前,一位村人在那座城市的公園裏見到了他。村人說你記得小玉嗎?他搖搖頭。他甚至不認識麵前的村人。村人說你怎麼能忘記小玉呢?送你去當兵的小玉啊。他仍然想不起來。可是他知道那個叫小玉的,肯定是等他的那位姑娘。他忘記了小玉。他忘記了她的名子,她的聲音,她的眉眼,她的身材。他忘記了有關她的一切,可是他沒有忘記自己的愛情。
他決定去找她。
村人帶回來的消息讓小玉顫粟不已。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她卻變得驚慌失措。好幾天她什麼事情也不做,隻躺在床上胡亂地想他。記憶中他留了平頭,左臉長一顆英俊的紅痣。他的語速很快,卻很清晰。他的眼睛不大,卻如朗月般明亮。他身材魁梧,那腰,總是挺得筆直。
小玉拿了頭梳,仔細地梳理頭發。她的頭發一絲不苛,那是十八歲的發型。她在唇上點了口紅,看了看,又輕輕抹去。那顏色太過嬌豔,她怕他不能夠將她認出。
她慢慢地走出院子,來到村口。她想他這時候應該下了汽車,正急匆匆趕往村子。她沒有想錯。她看到他了。他朝她走來。他走得很快。他的眼睛,仍然如朗月般明亮。
突然胸口痛起來。很痛,那裏麵有一雙撕裂一切的手。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她的心髒病堅持不懈地糾纏著自己,終在這一天爆發。現在她想她終於要死去了。連同對他糾纏不清的思念。
她慢慢地倒下。他來到她的麵前。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他蹲下來拍她的臉。他喊一聲,小玉!她笑了。現在,她可以安靜地死去。
男人離開小玉,時間1945年。男人再一次見到小玉,時間2007年。1945年和2007年,一樣的柳絮飛揚。80歲的小玉,將永遠活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