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4章 一條狗的尊嚴(1 / 1)

周海亮

男人開著轎車,旁邊坐著他的兒子。是正午,車子穿過城郊一條僻靜的胡同。陽光如火焰般熾烈,街上見不到一個行人,男人於是放鬆警惕,他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伸進口袋摸煙。那條狗就是這時候衝出來的,它閃著一身如雪的白光,昏頭昏腦地撞上了車輪。男人急打方向盤,急踩刹車,還是晚了,狗發出一聲淒厲驚悚的慘叫,身體隨著車輪翻滾。那是它留在世上最後的聲音。那是一條純種京巴狗。男人跳下車,臉在霎時變得驚惶蒼白。

車子被劃傷。躲避這條狗時,車身擦到了旁邊的石牆。一條長長的劃傷瞬間落上車體,齜牙咧嘴,醜陋不堪。受傷的還有男人的兒子。急刹車讓他的腦袋重重地撞上擋風玻璃,眉骨被撕開一條小小的口子。他用麵巾紙擦著不斷淌出來的鮮血,表情痛苦,驚魂未定。

尖銳的刹車聲引來幾個圍觀者。他們盯著死去的狗,盯著劃傷的轎車,盯著男人和他的兒子,目光中露出驚恐和不安。男人蹲下身子看那條狗,狗的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全都流出血來。男人伸出手,試試它是否還有心跳,然後他確信這條狗已經死去。男人抬頭看看兒子,問他:“你沒事吧?”兒子搖搖頭,一隻手仍然捂著眉骨上的傷口。男人轉過身,問圍觀的人群:“你們有誰知道,這是誰的狗?”

沒有人回答。連搖頭者都是廖廖可數。也許他們真的不知道,也許他們知道但不能說出來——他們知道劃傷的車子需要重新噴漆,這需要一大筆錢。這筆錢,遠比一條狗命重要。

“車子會有保險公司來賠償。”誰都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撒謊,“你們誰認識這條狗的主人?”

仍然沒有人回答。萬一車子還沒來得及上保險呢?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男人和兒子隻好站在路邊靜靜地等。陽光毒辣,兩個人很快流下汗來。男人從車子裏取來礦泉水,為兒子洗了臉,又囑咐兒子回車裏坐。他等了很久,仍然沒有人站出來。似乎那條狗根本沒有主人。可是這怎麼可能?它不但有主人,並且它肯定極得主人寵愛——它周身的毛,即使在死後,也是那樣篷鬆,白得耀眼。

圍觀者越來越多,人群形成一個半圓。男人小心翼翼地將死去的狗抱到路邊,又將車子也靠到路邊。兒子搖開車窗,請示他的父親:“要不我們打電話叫交警來吧?”男人急忙止住他。“不要。”他說,“我們可以處理這件事情。”

男人再一次向圍觀者打聽狗的主人。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次他是一個個圍觀者問下去的。可是不會有人告訴他。人們或搖著頭,或說不知道,為一條狗和狗身後的主人守口如瓶。那是一個很小的村子,狗和狗主人的家,也許就在路邊。可是他們不能說出來。他們知道一旦說出來,將意味著什麼。

男人終於放棄了嚐試。他知道這樣問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男人重新打量一遍圍觀者,最後將目光定格上一位老人的臉。

“求您辦件事,”他誠懇地對老人說,“替我把這五百塊錢,轉交給狗的主人。”

“不。”老人驚恐地後退,“這不是我的狗。”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狗。”男人說,“我隻是請您幫我轉交這五百塊錢……您不認識狗主人也沒有關係,我相信您總會有辦法幫我找到……還有,請您,替我跟他說聲對不起。”男人把目光從老人的臉上拉回,盯住那條死去的狗。男人的眼睛,竟然有了濕潤。

車子慢慢加著油門,離開那條胡同。

兒子大為不解:“你怎麼知道他是那條狗的主人?”

“因為他是那群人裏最恐懼最傷心的一個。”男人說,“他的眼睛一直飽含淚花,他努力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他的腿一直在抖,如果我們不在場的話,我想他肯定會衝上去,摟住那條狗。”

“我們放棄叫交警到現場去,就等於放棄了保險公司的賠償。”兒子說,“但事實上我們什麼也沒有做錯,倒是差一點兒因為那條狗出了事故。道歉的應該是他。”

“可是現在我們不是沒有事情嗎?”男人一邊小心地開著車,一邊說,“你注意到老人的目光了嗎?那目光是那樣悲傷又是那樣恐懼,如果這時候叫交警過來,老人的悲傷和恐懼就會加劇許多。車子,就算我們自己修一修,也用不了幾個錢。可是又怎能為了這點錢,讓一位老人,讓一位足可以做你爺爺的老人,在直射的陽光下,在他死去的狗的麵前,在他的鄉鄰麵前,繼續恐懼不安繼續傷心欲絕呢?對老人來說,我們早離開一分鍾,他就可以早解脫一分鍾。再說,那條狗,或許是老人惟一的精神寄托吧?或許他把它當成了朋友、兄弟、伴侶、兒子……不管我的猜測對不對,我想,那五百塊錢,總還能幫老人再買一條那樣的狗。”

“就因為這些嗎?”兒子似有所得。

“不僅僅因為這些。”男人認真地說,“還因為,狗與人類一樣,也有尊嚴。——五百塊錢對於死去的狗,或許沒什麼意義。但是,無疑,它能讓狗的尊嚴與人類的尊嚴,距離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