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往昔,我確實是一個在饑餓、孤獨和恐懼中長大的孩子,我經曆和忍受了許多的苦難,但最終我沒有瘋狂也沒有墮落,而且還成為一個寫小說的。到底是什麼支撐著我度過了那麼漫長的歲月?那就是希望。(莫言:《恐懼與希望》,《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11頁。)
老爺爺
論祖籍,原本管姓人家住在離縣城很近的管家靈芝,那個地方自然都姓管。隨著時間的推進,本家之內逐漸分成了兩支勢力,老大前街,老二後街,五六代之後就打起來了,頭破血流,勢不兩立,鬧上公堂。老二這一支輸了官司,就賣房子賣地賠錢,官司一輸自然顏麵無存,就舉家搬遷到了高密東北鄉。當時老爺爺的三個兒子,就是大爺爺、莫言爺爺、三爺爺。大爺爺開藥房,莫言爺爺開木匠鋪,三爺爺遊手好閑,最敗家。
老爺爺這個人也頗具傳奇色彩,名叫管錦城,字蜀官,老爺爺的父親叫做有慶。老爺爺死的時候就四十多歲,身強力壯,唱著京戲躺在大槐樹下,當時也說不清是什麼病,總是拉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也不吃東西了,現在看來,多半是細菌性痢疾。樹下躺了四十多天,七月初七的時候,突然站起來,唱了兩句京戲:“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我與那兄弟敘敘衷腸”,(莫言、王堯:《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34頁。)隨後倒地而死。留下三個兒子,分別取名“仁、義、禮”。
從家族的姓名和字上看,管家也是書香世家,或名門望族。管姓,列於《百家姓》的第166位,當代姓氏裏也排第140位,每一萬個漢族人裏有九個姓“管”,我不禁想起前段時間,逛書店,遇到一個姓莫的人,說一定要買莫言的書。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莫言跟他是本家。我當時隨即無語,不便當麵給人家難堪,隻在心裏默念,國人愛湊熱鬧,又不讀書……還琢磨,出版的文集上怎麼不印上個原名呢?
先秦時候,管姓或是起源於周文王的第三子管叔鮮,或者起源於周穆王姬滿。
或者起源於少數民族錫伯族、傣族中的管姓,這跟錫伯族“瓜爾佳氏”的漢姓也頗有淵源。然而,管姓最早出名的莫過於輔佐過齊桓公的管仲,由此,就像姓孔的人多尊孔子為先祖,管姓也多尊管仲為先祖,中國人一向對自己的祖先有著強烈的崇拜意識,也不希望後代有不肖子孫,都希望子孫像極了祖先,所以當然要找個德才兼備的祖先好好教育後人。
管家祖上有王室成員,如周文王第三子管叔鮮,周穆王姬滿;有高官大夫,如管仲、春秋楚大夫管修;有軍官校尉,如管敢、三國農民起義領袖管承;有進士,如宋代的管師仁、明代的管嘉禎、管家福;有學者、詞家,宋代的管師複、管鑒;有醫者,如神醫管繪南;有畫家,如清代《鬆崖集》的作者管珍,琴畫皆通者管平;有警察所長,如民國時期的管恩覃;有理工達人,如數學係教授管紀文,工程師官德;有戲劇影視界的名人,主持人管彤,演員管虎,京劇荀派傳人管波。文人更是不計其數,還有兩位巾幗,不讓須眉,趙孟頫之妻管道升,清代才女管筠。
周國平在心靈自傳《歲月與性情》中說:
我有一些朋友也出身平凡,但他們能夠在家譜中追溯到某個顯赫的先人,我卻連這種光榮也絲毫沒有。為了奚落他們也為了自嘲,我向他們闡發了一個理論:第二等的天才得自家族遺產,第一等的天才直接得自大自然。……天才的誕生是超越家族的自然事件和文化事件。在自然事件這一麵,毋寧說天才是人類許多世代之精華的遺傳,是廣闊範圍內無血緣關係的靈魂轉世,是鍾天地之靈秀的產物,是大自然偶一為之的傑作。(周國平:《歲月與性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4月版,第7頁。)
我想,管家在修建家譜的時候也去追溯某個顯赫的先人,然而,莫言的成功卻不是因為他姓管,而是因為,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一個顯赫的先人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而是他親近他腳下這片自然的土地,所以在當代文壇,他的成就超越了很多他姓。
大爺爺
大爺爺精通醫術,開著藥鋪,桀驁不馴,風流倜儻。莫言有段時間學醫,就跟著這位大爺爺,醫家的學徒生活在《冰雪美人》中出現,小學徒猶如一個保姆照看著醫家的生活,而跟大爺爺學徒當然不會落得那般淒慘,大爺爺家的故事出現在《遙遠的親人》、《蛙》等小說中,作為一個地主,兒子還去了台灣,在“文革”
等曆史事件中活下來的多半因為他會醫術。
1
大爺爺名叫管遵仁,是莫言爺爺的哥哥,字居安,又字壽亭、嵩山。人們都叫他管嵩山、管先生。本有心通過讀書完成仕途,寫一手好毛筆字,奈何清末廢了科舉,讀書人從高處落到了低處——務農。關於大爺爺學醫,謨賢說:
“19歲開始一邊幹活,一邊學醫”。(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莫言研究會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201頁。)
莫言卻說:
爺爺四十多歲才開始學中醫,很晚了,沒有時間,在地頭休息的時候,拿出書來,背一段,幾年後就出道,成了一個很不錯的中醫。(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後》,《莫言對話新錄》,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3頁。)
究竟是多少歲學中醫的,這還頗有爭議。我絲毫不排除莫言為了增加傳奇色彩添油加醋。
我想,莫言家族裏有一顆不安分的心,大爺爺想功成名就,莫言也千方百計想離開農村去追求更好的生活。作為莫言家族那輩人中最受人尊敬的老人,大爺爺會醫術起到了很大作用。醫者父母心,仁心仁術,醫者無論在何朝何代都是被人尊敬的職業,但當一名好醫者則“路漫漫其修遠兮”。大爺爺既然為“遵仁”,在漫長的一生當中也做到了人如其名,比如有人半夜敲門,或者嚴寒酷暑,他都風雨不變,一定跟人去治病,患者家備了牲口,他一般也不騎,總是謹慎小心,謙和有禮。作為醫者的“仁心”自然是有的,接下來就是“仁術”了,大爺爺下苦功學醫,後來開了潤生堂藥鋪,尤擅婦科、兒科。有了“仁心仁術”不代表就沒有是非,曆史把很多並不可愛的玩笑加諸在這個老人身上,他唯一的兒子也生死未卜,良心朝天的老人常說,自己一生沒做過壞事,老天不會讓他斷子絕孫。
大爺爺的好醫術得到了管謨賢的記錄。謨賢小時候就讓大爺爺給看病。初一期末,高燒不退,舌苔發黑,昏迷不醒,大爺爺一手湯藥加上一塊口含的川黃連治好了他的病。大爺爺還醫治好了一個男孩的大腦炎,這孩子是家中寶,幾代單傳,高燒到痙攣,全家人自然十分著急。大爺爺據“一針二拿三用藥”的原則——
選準穴位,一針下去,角弓反張現象消失,灌了一包藥下去,不久就哭出聲來,回去後幾天就好了。(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莫言研究會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45頁。)後來,雖然有些後遺症,命總算是保住了。以後每逢春節,這家人就登門拜訪,感謝救命之恩。村中的流行感冒被稱為“瘟災”,大爺爺有一張驗方,據實際情況稍作改變便能藥到病除。莫言為此寫過一首打油詩,詩曰:
俺家伯祖老中醫,擅治傷寒有絕技。麻黃桂枝生石膏,再加一把地骨皮。(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莫言研究會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45頁。)
大爺爺的醫術在《球狀閃電》裏也有了體現,那個老中醫叫做關先生,幾服藥就把“我”尿炕的壞毛病治好了。
在莫言的敘述裏,大爺爺是一個手握雪白長髯的老者,夏天穿一件白色蓖麻蠶絲做的中式服裝,肥肥大大,童山濯濯,手中一根石葛拐棍,堅硬無比,能戳破石頭。大爺爺像極了南極仙翁,美中不足的是腮幫子上有很大的一個傷疤,那是被日本飛機扔炸彈炸的,眼睛因為傷疤變得一個大、一個小,而《球狀閃電》裏醫術了得的“關先生”是個:
略微有點佝僂的老頭子,腦袋亮堂堂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腮上還有一個槍疤,下巴上是一部神仙一樣的白胡子。(莫言:《再爆炸》,《莫言文集·卷3》,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372頁。)
這顯然就是一副大爺爺樣子,隻是院子裏那個隻想的銀發老太太不知是不是大奶奶的樣子。即便不是,也是莫言理想中奶奶的樣子,因為她:
“臉上浮起一個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熱熨鬥一樣把我心裏的皺紋全燙平了。(莫言:《再爆炸》,《莫言文集·卷3》,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372頁。)
2
再南極仙翁的人也有愁心事,大爺爺額上也會有愁雲。一是兒女。因為曆史原因,大爺爺的唯一的兒子,1947年在青島讀書,在國民黨撤退的時候不知是被擄走還是跟著去了台灣,生死未卜。這段故事被記錄在小說《遙遠的親人》當中,老天終究沒有讓大爺爺斷子絕孫,那個“八叔”回來了,實際上是莫言的二叔。而小姑,就是《蛙》中的姑姑原型,這個精通醫術的姑姑出現在很多作品中。沒有兒子,女兒就成了醫術直接的繼承人。二是身份。憑借著高超的醫術和良好的頭腦,大爺爺自然過得富足,富足的同時成就了土地改革中“地主”的成分。現在關於“土改”的紀實、小說、散文很多,地主能得到何種待遇自不必說,況且大爺爺還有個去了台灣的兒子。
大爺爺在逃避“土地改革”時,舉家去了青島,然而好景不長,沒多久,大爺爺就被仇人追了回來,原因很簡單,大爺爺身為一個地主,仇人們怎麼會放棄這合法的報仇機會。先是被捕了,留下家裏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在獄中半年,終被釋放回家,生活無著落,幸得貴人相助重操舊業。管謨賢在敘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特意將貴人注明——西王家苓芝的王書芹,原省政協副主席王林肯之胞弟。我想這不是因為炫耀“政協副主席”的官銜,而是因為感恩,記錄在書,因書本傳世而留其名,這種感謝方式或是最誠懇的。
至於受到“仇人”的迫害,我特別找過,沒有人提到那個仇人是誰。所以盡管社會各界對於莫言獲獎頗有微詞,但有一點,管家的家風是好的,人家幫助過你,就銘記一輩子,時時刻刻想著感謝;人家迫害過你,就暫且繞過,名字是萬萬不提的。大爺爺年紀大了,還要給得了勢的仇人割草,心情憋屈地在草叢中哭泣,遇到那家人看病吃藥自然是得不到半點診費。我總覺在那個時代虧了良心,顛倒黑白的人會受到良心和命運的譴責,但“仇人”的命運如何,我並不知曉,隻看到管家的隱忍。在“文革”中,大爺爺八十餘歲還被批鬥,並未像很多“大家”那樣選擇輕生,而是堅強地活著,單就這點便值得人敬佩。
每個故事都有後來,大爺爺的藥鋪自然在公私合營的時候,帶著小姑和藥櫥、藥具、藥品成為聯合診所的醫生,成了吃國家糧的“公家人”。小姑和三姑一直是大爺爺的幫手,當年,莫言幾兄弟也常去藥鋪,或者幫忙,或者吃甘草、肉桂、五味子這些甜甜的東西,如今,東西成了“公家的”,自然就不能再隨意吃。莫言跟大爺爺學過兩年中醫,我想有沒有醫術這不好說,但對於中藥有了起碼的認識是肯定的。
3
後來,大爺爺的兒子回來了,可是他卻過世了,活到八十幾歲,也算是件喜喪。莫言說,八十年代,當我們的二叔回來的時候,大爺爺和大奶奶都已不在人世。每年老人都會用銅錢占卜獨子的性命,次次主吉,現今也印證了他那句:
“我這一生,治病救人,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老天爺是不會絕我的後的!”
這段歸來的往事想要一窺究竟恐怕要看小說《遙遠的親人》。在小說中,莫言把這個二叔叫做“八叔”,四十三年之後有了來信,小說開始就是“你八叔來信了”。隨後,莫言開始敘述八叔,八叔在記憶裏是費鞋的祖宗,鞋子到了他那裏總是很快壞掉了,莫言寫到:
在我的印象裏,他似乎有一張圓圓胖胖的臉,嗓音有點沙啞,頭發黃黃,眼兒細細,很和善的樣子。
還是個油嘴滑舌的家夥,跟“我”母親一點也不避諱,說什麼“嫂嫂小叔子,親嘴摟脖子”。八叔是娶了親走的,八嬸有兩個孩子,盼兒和熬兒。熬兒自然不是八叔的骨肉,盼兒是不是也不一定,莫言對八嬸的孩子做了這種安排,我想多少有些戲說的成分,或者他認為現實中的二嬸太苦了,所以就給了她一些浪漫。莫言對四十年後的八叔也有描寫:
信紙裏夾著一張彩照,照片上有一個穿西裝紮領帶臉龐長大的老男人和一個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嬸了——與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莫言不忘說說大奶奶:
大哥說八叔結婚那天早晨,前來吃麵條的人足有一個連。大奶奶黑著臉站在鍋灶旁邊,一副極不高興的樣子。
母親說大奶奶太摳門兒。兒子結婚的大喜事兒,競擀了些摻紅薯的雜麵條兒,煮出來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樣。如果是窮也罷了,明明有十幾石麥子在廂屋裏囤著,硬是不舍得給人吃。(莫言:《遙遠的親人》,《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39頁。)
大爺爺把大奶奶狠狠罵了,讓她換白麵。也對八嬸有描寫:
八嬸粉紅臉皮,細長眉毛,一雙漆黑單眼皮兒大眼睛,嘴巴很大,兩個嘴角上翹,彎勾月兒樣,唇色鮮紅,肥肥的。母親說八嬸五官單獨看都不是標準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張臉上,卻生出別樣的雅致別樣的光彩。八嬸是真正的細高挑兒身材,到老也不見臃腫。她說起話來輕言曼語,脾氣溫順,一點也不張狂。(莫言:《遙遠的親人》,《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41頁。)
到這裏,莫言的確是在憐憫一個女人,溫順的脾氣,遇上了刻薄的婆婆,情節呢,是婆婆讓媳婦把肉骨頭雜碎,好包餃子——
新媳婦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在她手裏竟改了。人家穿著一身綾羅綢緞,你讓幹點別的也好,可竟讓砸肉骨頭!(莫言:《遙遠的親人》,《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42頁)
小說寫了八嬸的癡心,比如當年才十九歲就守了寡,頂了地主成分還要生活,沒辦法才有了熬兒;比如大爺爺蹲了三個月的監獄,八嬸就送了三個月的飯;比如得知八叔來信,馬上冒雪前來,即使知道八叔後來又有了老婆,依然說自己是大老婆,那個可以是小老婆,她就是有這點癡心。小說在她問盼兒:“走吧,回家去,熬兒呢?”中結束,我想這是一個女人盼望了一輩子,煎熬了一輩子的疑問。婆婆對她不好,丈夫又不知蹤跡,小姑子認為她不貞潔,總是冷言冷語,但在小說結尾,她還是問那句:“熬兒呢?”仿佛這就是答案了。或者,她反倒希望有這樣一個渴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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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說,大爺爺那裏“好玩”,身上有一股子“遊俠”的氣質,相傳,他隻身一人深入日本軍營,偷出一匹大洋馬,想用這匹馬來改善家鄉馬的品種,偷出來之後,才發現是騸過的。還會扶乩,扶出過“東風息、波瀾起”這樣的句子,卻不知怎樣解。他極善飲,曾與好友在墳墓間豪飲,一夜喝了12斤酒,大醉了三日方醒。
這個走家串戶、見多識廣的老人本就很有趣,加上他身邊沒有孫子,自然心疼這些“一竿子就打到”的孫兒。時至今日,鄉村也認為:家有兒子、孫子才有後代,重男輕女在很正常。莫言在大爺爺那裏學醫,本來是被父親迫去的,因為他早早輟學,不學一門手藝將來怎麼生活,莫言背過《藥性賦》和《頻湖脈訣》,有時候會請教爺爺一些醫學上的問題,但多半纏著大爺爺聽故事,大爺爺的故事總是自己的親身經曆,使得那些狐怪傳說聽起來就是真的,他在大爺爺那裏記起來的故事大概就有“三百個”,(莫言:《在美國出版的三本書》,《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2月版,第124頁。)這些故事稍加改造就是很不錯的小說,他還琢磨著賣掉一部分,省的自己寫不完浪費了。
莫言的“饞”總被大爺爺寬容,不受待見的莫言總被人說是“前腳貓,後腳狗”,成不了材的東西,而大爺爺卻說: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孩子將來沒準能成個大‘偶侯’(人物),你們誰都不如他。”(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莫言研究會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46頁。)
這被莫言感激地安在小說《牛》裏,杜大爺說“我”:
“羅漢小爺們,其實,你是咱村裏最有天分的孩子,他們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這句話放在這裏,20年後回頭看,你保證是個大人物!”(莫言:《牛》,《莫言文集·師傅越來越幽默》,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5-46頁。)
我想,無論莫言成為何種人,在親人麵前,他總還是那個“醜”孩子,同時,也是那段歲月的贏家,因為不是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長輩無條件地支持鼓勵自己,給自己增加眼界和知識。多年以後,他還記得一味藥——“遠誌”,他背過的《藥性賦》有雲:
“小草遠誌,具有寧心之妙。”(莫言、王堯:《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36頁。)
我爺爺
我認為莫言的童年期是18歲之前,這樣漫長的童年期隨著他關於鄉村的孩童般的浪漫情懷結束,這個“結束”得益於莫言挖膠河當“農民工”,這種“開始”則因為5歲上小學。
5歲,是一個孩童有明確記憶的時候,爺爺的存在把莫言固困在一個13口的大家庭裏,家中不缺孩子,莫言有大哥、二哥、大姐還有堂姐、堂弟等等,加之莫言樣貌醜陋,他仿佛理應不受重視。馬斯洛也好,王國維也好,這些喜歡分等級、界限的人似乎都給了莫言小說裏那個重複出現的孩童一個完滿的理由,莫言被溫飽折磨的童年或者作為一種缺憾存在,或者故意重塑而慰藉傷痕,或者就是直映式地宣泄。這段曆史看來多少有些不同尋常的美麗,也有不少人認為他的書寫方式帶有古代傳統白話小說的色彩,這些都有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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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名叫管遵義,字居正,又字嵩峰,以此字行於世,排行老二,有個性,有遠見,也很清高。生於1895年,1978年病故,享年84歲。爺爺很像《大風》裏的“爺爺”,性格沉穩,仗義疏財,樂善好施。這個農村老把式還是個多才多藝的木匠,爺爺雖然不識字,但洞察世事,天文地理知識,改朝換代的曆史,神仙鬼怪的故事卻知之甚多。爺爺的故事是莫言的文學啟蒙,莫言輟學後,每日割草放牛,成了地道的農民,期間受到爺爺的教誨,受益匪淺。
“我爺爺”這個稱謂最早被讀者熟悉是因為《紅高粱》,但“我爺爺”和現實中的親爺爺相去甚遠,是莫言多個爺爺的集合與高密東北鄉傳奇色彩的敷衍,加上小說在某種層麵上可以說是作家的性格反射,莫言一直在嚐試創新,所以爺爺也跟著變化。
餘占鼇身上的的確確有管遵義老先生的反叛精神。建國之初,全國上下都倡導中蘇友好,建立了很多中蘇友好協會,人人爭當會員,有歌曲唱到:
“毛澤東,斯大林,像太陽在天空照,紅旗在前麵飄,全世界人民心一條,爭取人民民主,爭取世界和平……”。(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與高密》,莫言研究會編,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39-40頁。此節引文皆由此。)
爺爺很不以為然,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