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軍旅小說
莫言一開始進行文學創作的時候寫的是帶有小清新範的軍旅文學。早年的小說中也有描寫鄉村生活的,無論是軍旅還是鄉村生活,莫言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以固定的地點為節點,來構建自己的文學王國,軍旅小說多半發生在海島或者海灘上,如《春夜雨霏霏》、《醜兵》、《島上的風》等,而鄉村小說的地點則是青草湖或者馬桑鎮,圍繞一個地點來寫作似乎成了莫言的習慣,這大概也就是為何莫言看到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會如此興奮了。其實,開始寫作的時候,他本能地逃避童年的辛酸,在文章中離“高密”漸行漸遠,給主人公手裏塞一本《列寧選集》或者讓主人公彈鋼琴,總之,要道德高尚外加附庸風雅,可這樣寫的東西難免失實。
春夜曾經雨霏霏
迷離的春夜,我們嚐試探討愛情密碼。春天,往往發生愛情故事,無論是男女之間的真誠愛情,還是愛情之後的婚姻生活,都沒有因為軍人而打上問號。在探討軍人的愛情中,我選擇兩篇小說,一是《春夜雨霏霏》,一是《金發嬰兒》,如果要看因為結婚帶來的不情願與焦灼,則要看《懷抱鮮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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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雨霏霏》是莫言發表的第一篇小說,發表在1981年5月的《蓮池》上,當年的編輯是毛兆晁先生。很多年後,莫言在微博上提起此事,還感歎道:“從來稿中發現這篇小說的是毛兆晃老師。為了這篇稿子,毛老師特意坐公共汽車到我當兵的山溝裏找我。人生如夢幻,彈指三十年。恩師已做古,其情何以堪。”(詳見莫言官方認證的新浪微博,2011年10月。)
這小說是一封情書,開頭就是一個女子在溫柔地輕喚:“哥哥,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小說開篇有一陣愛情的雨,家鄉的上空下著霏霏的細雨,女子的思念深深,情何以堪?女子聽老人說,倘實在想念一個人,就咬手指頭,所思念的人就會有心靈感應,手指頭痛的同時,所思念的人心裏就會隱隱作痛。這本來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隻是,她實在太想念他,所以就咬住了自己的手指頭。愛情在病入膏肓的時候也不免亂投醫,總之,死馬當活馬醫,愛情中癡傻心痛的姑娘,在男子看來,是太難得的恩賜。
隻是,當兵的哥哥仿佛太鐵石心腸。就是不在這位佳人的身邊。情書中,是女子在講一個和士兵的愛情故事,故事裏有美麗、忠貞、孝順、隱忍和痛徹,但並不缺少哥哥的憐愛。這個姑娘的臉是曬不黑的玉蘭花瓣,如今因為生活的操勞變黑了,而姑娘猜測哥哥一定會捧著她的臉說“玉蘭花瓣”變成了“玫瑰花瓣”;姑娘和這個守島的戰士相愛了,隨後就是長達五年半的等待,她無怨無尤,結婚後,獨守空房,她一直在等待。婆婆待她好,說兒子是“混小子”、“又是一個月沒來信了吧”,說“讓你受委屈了”,可見這位媳婦,婆婆是滿意的。
至於隱忍,則是一年之內僅僅在一起“二十天”,可男子動情地說:“蘭蘭,我的傻姑娘,愛幻想,愛流淚,還像個天真的孩子……”的確,這種傻勁兒才是愛情裏最美好的東西。
而痛徹呢?莫言寫的很隱晦,本來是說桃花要結桃子了,後來又說,“哥哥,我對不起你,我恨自己,在那些日子裏,我們的愛情本已經孕育了一個小小的桃兒,可是,他卻過早地脫落了。要不然,我身邊就有一個複寫的你,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親他吻他……”這應該是因為有個孩子還沒出世就已經夭折了,所以看來,痛徹中混合著愛戀,就顯得尤為傷心。
故事中,也有邊防戰士的高風亮節,哥哥是個指導員,小說中交代,二十六歲結婚,這是莫言有女兒年齡。哥哥很關心士兵,比如有個十八歲的小丁患了尿遺症,他就處處關心這個士兵,還讓妻子菜藥給他吃,悉心照料之下,這個士兵漸漸好了起來。小說中的哥哥能寫會畫,《小島煙霞》就是哥哥畫好送給她的,可見哥哥愛島之情。小說結尾,天亮了,雨要停了,一封信也寫完了,兩個人如細雨般纏綿的愛情將會雋永下去。這篇莫言早期的小說,實在太過細膩,細膩到像女作家寫的,但也很正常,《蓮池》可是“白洋澱派”的天下,像孫犁的文章得以發表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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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發嬰兒》發表於《鍾山》,1985年的第1期。莫言小說裏一向對於軍人的職責看得頗重,所以小說裏,到處是在家裏苦苦思念丈夫的婦女,而軍人們一向是為了恪守職責離開親人。這小說一開始就是一個孝順的兒媳婦紫荊和瞎眼婆婆呆在家裏。故事裏的軍人是個好軍人,對待另一半的態度卻與《春夜雨霏霏》裏的大相徑庭——對妻子沒有好臉色。所以紫荊為什麼結婚也交代的很清楚,妹妹要出嫁,家裏沒人照顧瞎眼的母親,想要忠孝兩全就要娶個媳婦進門照顧老母親。我想莫言也許經曆過一陣兒對妻子的逃避階段,因為不是自由戀愛,加上當時自己的確喜歡一個城裏姑娘,被父親扼殺在萌芽當中了,所以在小說《球狀閃電》裏,妻子繭兒也是對丈夫百般好,很難才得到丈夫一點點的疼愛,所以,紫荊一開始並沒有去偷情,而是試圖讓丈夫在自己身邊,愛自己。這也許是每個女人結婚後的夢想,無論愛與不愛,在家庭中,她們希望健全,希望有依靠。故事開始得並不完美,但也讓人由衷羨慕,畢竟這是個孝順的,一心一意的妻子,她情意深長,寧願丈夫斷了腿,隻要呆在她身邊就好。
隨後,回到軍營裏的天球,正好遇上了部隊裏徹查黃色圖片。其實這在那個年代,特別是數說部隊生活時,涉及軍人的性意識,其實是很難得的。軍營裏有這樣幾件事情,說到了軍人的性意識。一是,彼此在打趣的時候,都說老婆什麼時候來;二是徹查黃色圖片被認為是很無聊的事情,但還是有人查,也有被查出;三是部隊外麵,軍人們站崗的必經之路正好有一座不知道“像村姑還是漁女”的裸體雕像,讓軍人們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再者,就是天球的老婆給了天球一張照片,這讓天球在麵對愛情和欲望的時候,總是撕了再貼起來。
天球的老婆沒有去軍營,天球回家探親的時候將妻子捉奸在床,奸夫被天球送進了牢屋,黃色圖片查出來多半是和裸女塑像的合影,看與不看裸女成為打賭的目標,天球用望遠鏡觀察裸女,結果喚醒了自己沉睡的性欲和愛情,總之,他開始思念老婆,並拚貼撕毀照片。這一切都可以用一句概括:
“女人塑像就像是吸鐵石,戰士們的脖子就像大頭釘,一吸就歪啦”。
故事的另一個側重點就是紫荊和婆婆的生活,以及紫荊和黃毛的日久生情、勾搭成奸。這裏麵沒有害人的毒婦,縱使通奸,紫荊還是不忘給婆婆治眼睛,況且,就是這樣的治療讓黃毛和紫荊的感情更進一步。這其中多少有一些女人的酸辛,婆婆講過一句話:
“女人的奶子就是男人的耍物,男人耍夠了,孩子長大了,它也就幹巴啦,像一朵花,敗了、焉了,沒人看啦,也沒人要了”。
紫荊沒等到自己朽敗,也不甘心被無愛情的婚姻生活摧殘,她得到了愛人黃毛,變得重新鮮活起來。
紫荊生下了一個金發嬰兒,莫言沒有明確說這孩子是黃毛的,但應該是,這種“是”帶來的就是孩子的死亡。因為孩子,天球沒法跟紫荊親熱,因為孩子,紫荊說自己會等獄中的黃毛回來,整個天平發生了傾斜,不再是紫荊的委曲求全,而是天球的欲罷不能,甚至有著無論如何也不放走妻子的決定,他總是說,我已經原諒你了。結局呢,是那個金發嬰兒的死亡。天球殺了那個孩子,這並不能換回他的愛情,但至少他心裏得到一種滿足。人性的複雜與未知在莫言這裏得到了另外一種書寫。或者,從這個時候開始,莫言不再走那種軍旅的好人好事路線,而是關注殘酷而又鮮活的現實。
《金發嬰兒》中總是不知什麼時候就出現一些死亡,或者蒙太奇似的情節穿插,越發奇幻、淩亂,好像外國文學裏的血腥與暴力在慢慢進入莫言的家鄉書寫,這種混搭帶來的效果,實在不受待見,因為看慣了傳統小說的你我,都在想一些因果報應、或者戲劇裏“尚圓”的結局,到了這裏,真的不那麼習慣了。
至於《懷抱鮮花的女人》,我把它放在“情愫”那個篇章中討論,情節很簡單,就是要回家娶妻的戰士,一路上被一個女人糾纏,然而,這種糾纏並不是純粹單方麵的,戰士對那個女人也有愛意,充滿婚前的焦慮和恐懼。
美麗心靈與海島風情
看莫言早期的小說,很省勁兒,沒有太多的實驗,故事就是故事,但頗像是小時候的語文課文,總是帶著那麼一股兒教育人的味道,比如《醜兵》怎麼跟賈平凹的《醜石》那麼像呢,比如《島上的風》和眾多為了救他人而自我犧牲的故事大相徑庭,但有一點好,絕對不和以後的小說重複,因為以後是高密東北鄉的,以前,是軍旅小說。莫言也自我評價道:
“在軍營的枯燥生活中,我迎來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我從一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嚐試用筆來講述故事。起初的道路並不平坦,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範,所以,盡管也發表了幾篇作品,但大部分文學價值都不高。”(2012年12月7日,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瑞典文學院演獎實錄。)
可見莫言想要表現的是戰士們應該具有的美麗心靈,至於海島風情,則是這個時期小說內的故事集散地,士兵在海島上當兵,就多了一種邊防戰士的辛苦,自然有更多的崇高人格得以挖掘。
莫言談到自己的早期作品,也說自己“初生牛犢不怕虎”。而今回過頭來一讀,發現都是“模仿之作”。隻不過不是一字一句抄,而是高仿之作,仿人家的氛圍、語言、感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背後的範本在哪裏。仔細看來,《春夜雨霏霏》有著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之影,《售棉大道》模仿的是阿根廷作家柯爾特薩爾的《南方高速公路》,《白狗秋千架》受川端康成《雪國》的啟發,《民間音樂》借鑒的是美國作家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大風》裏,結局處的一根稻草是海明威《老人與海》中大馬哈魚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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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醜兵》發表於《蓮池》1982年的第2期。1982年,莫言終於提幹了。
這部《醜兵》,與其說是軍旅生活不如說是莫言對著“巴黎聖母院”般的人性美學的鄉村數說。這個醜兵本來就是來自山東農村的,看了不少書,也寫小說,關鍵是醜。醜,會受到那些歧視呢?莫言這個從小就不被人待見的醜娃娃,自然深有體會。
“醜”當然是外在,倘醜兵心靈不美,這小說仿佛就失去了以“醜”寫美的內在價值。我以為,醜兵喂豬的時候盡職盡力,保家衛國的時候,毫不猶豫挺身上戰場,最後因為救戰友而死,醜兵的小說也受到重視準備發表,可以想見,這些美好品質已經將當時時髦的創作態度顯現出來,即便這不是純粹的主旋律,也是真善美的積極主題,何況,小說還用外在的美醜對比來拷問道德上美與醜的對立,但我覺得寫得最好的是醜兵在遭受歧視時候的性格變化,這變化最具有人性美。
醜兵遭受了美男子排長的當眾嘲笑,先是變得沉默寡言,偶爾露出一句“我瞧不起你”,後來對待小豆子的嘲笑將熱菜倒在了小豆子的脖子上,隨後醜兵自動請求調離,去養豬。在這個過程中,即使指導員和連長還是一貫的高大全形象,保持著人民部隊有所擔當的好傳統——個別軍人有錯誤,但是上司嚴明。
醜兵的性格變化,還是被莫言寫出了人性的自然美。就是真實,沒有逆來順受,他有反抗,有變化,同時又心存善意,這種複雜多半得益於莫言用耳朵聽來的故事,以及他自己的內心感受,人,不可能有絕對的純度,好壞善惡都是相對的,但整體的好下麵是淩亂的惡,整體的惡下麵也可以有零星的好,好與壞從來都是用這樣的混搭來完成組合的,莫言隻是順應了這種理所當然的規律。
小說關於軍旅的生活並不多,但我想多少有著莫言對軍隊生活的失望,他寫到了喂豬等農活,莫言初次進入部隊,就像一個農夫一樣勞作,仿佛守衛國家的想法離自己十萬八千裏。在《醜兵》當中,莫言寫到當排長去見醜兵的時候,發現他在給母豬接生,渾身髒兮兮,看著他的滿頭大汗,排長並沒有多做懲罰,由此可見,莫言有的時候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表現什麼,或者說,在寫作之初,他把主題限定好,但實際寫起來,他的閑筆還是寫過了界,不過還好,他的過界正是那個時代的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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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的風》發表於《長城》1984年的第2期,這一年,莫言得到了徐懷中的賞識,進入軍藝開始專業的學習。二十九歲的莫言也頗為順風順水,莫言接連發表了《島上的風》、《雨中的河》、《黑沙灘》。小說裏提到海島上有老鼠出沒,有戰士就拿些野貓到海島上捉老鼠,誰知貓鼠一家,海鳥反倒成了犧牲品。這個情節也被寫在了小說《變》中。《島上的風》情節開始的也與動物相關,司令的女兒作為生物係動物專業的高材生,決定上島體驗生活。文中提到達爾文,提到魯賓遜,都是外國文化進入中國時候,耳熟能詳的人物,這些人夾雜在這裏多少有些不合時宜,莫言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有著天然的不自信,他想把這些外來元素都加入小說中,以至於顯得有些突兀,不加進去,又顯得不跟潮流,估計難以發表。
戰士們對年輕女性的向往,也就是部隊裏普遍有的性意識,也寫得很幽默。小說中,向天說,馮琦琦是踏上這個島的第一個女性,這讓劉全寶很不高興,因為劉寶全老婆也上過島,結果向天解釋說,年輕的女人才可以算是女性,一下子就讓士兵們關於“女性”的話題討論起來。衣食無憂的外來者馮琦琦,自然會遭受島上的種種困難,比如蛇蟲鼠蟻,一個動物專業的人看到蛇的時候,也不免驚慌失措,想象和現實之間永遠有差距,這也許也是莫言剛剛當兵的時候的困惑。莫言對《島上的風》要寫的東西並不熟悉,於是為了找素材挖空心思,那時候,隻好查《辭海》,把《辭海》中有關大海、海浪、台風、海底植物、魚的名字,查了很多,寫了一篇。莫言笑稱,現在看那時“真能忽悠,寫的像真事兒一樣的。”
小說中寫到幾件事情。一是“生日會”,用來體現軍人的柔情。蘇扣扣過生日之前衝著海喊媽媽,報告自己在海島的一些情況;生日宴會上,劉寶全在說自己當兵的行動,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包括挑起家庭重擔的妻子和年邁的父母、年幼的兒子;副班長念著熱愛島的詩,劉寶全唱著山東小調“送情郎”;向天講起了他擅長的笑話。二是“台風過島”,主要體現島上的惡劣生活,向天甚至覺得在陸地上蹲監獄也比在島上舒服。猛烈的台風中,因為向天的過錯,蘇扣扣受了傷,班長李丹犧牲了。為了拯救蘇扣扣年輕的生命,劉寶全決定隻身冒險,向天要代替老劉去,因為他要贖罪。三是“後來的故事”,鏡頭一轉,就到了一年後,掃墓的眾人把結局一一敘述而來,向天成了新任的班長,他還在繼續著島上的故事。
莫言把幾件事情幹淨利落地講述完畢,想來,島上的風其實是在體現戰士們的英勇無畏,這是老話了,是那個時代的普遍認同。其實,風、動物都隻是自然現象,人在麵對大海、礁石的時候,有一種天然的孤獨,就像島上一直打報告但是就是沒被重視的房屋修繕,政策滯後,帶來死亡,死亡之後,島上的房屋才成了平頂鋼筋的建築,可見,有人把生命獻給了無聲的孤獨,才換來了島上暫時的安寧。
看莫言的小說,我突然有種感覺,他的細節用的真好,他想要表達的東西也著實多,所以就更需要靜下心來。愛情在這部小說裏成了一頂草帽,因為守著島,李丹這樣的好人也遭到了愛人的背叛,一頂草帽似乎成了一種慰藉,總有人理解這種守候,所以留下頂美麗的草帽陪伴他。
《雨中的河》是莫言第一篇中篇小說,發表在1984年第5期的《長城》上,這篇軍旅題材的小說其實可以叫“好人老田”。一開始就是美麗的雨景和“七○五”部隊給河裏增添了繽紛的垃圾,可是幾個年輕人卻要做一件莊重的事情,就是將上司田夫的骨灰拋灑在河裏,蒙蒙細雨,像是迷離的眼淚。
三女一男,故事從女生柳茸茸的回憶中展開。
柳茸茸是一位感情不順的女子,被考上大學的戀人拋棄過,也因為車禍失去了畢生所愛,心灰意冷的女子一心隻想做尼姑去。田隊長為了開解她,給了她一篇小說,她沒有讀,認為藝術並不是現實。田隊長又給她講起了自己的往事,妻子、一雙兒女相繼去世,經曆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強烈悲痛,他還在堅持活著。
第二個女孩子是複旦的高材生倪亞非,愛美,田部長竟然同意她可以改一下軍裝的褲子,也寧願準她跳舞也要留下她在部隊工作。在“八一三”行動真的來臨的時候,兩個女孩子都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這時候,小柳卻跟田部長說,她愛他,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兩個人差距二十歲,怎麼能在一起。
第三個女孩子是高幹子弟王三石,她始終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因為貪玩,帶著一個洋人喬治來部隊玩,誰料那個洋人竟然是個間諜,一時間,她又捅了馬蜂窩,被田部長拯救下來。
那個男青年,就是賈鋼鐵,一開始,他對田部長有著多重不滿,後來,也被田部長忘我的犧牲精神所折服。小說結尾,田部長死後,三個人在河水中送走的不是骨灰,而是軍人的精魂。我想,這種小說我的父輩們是很喜歡看,並且很習慣的,所以作為一個軍人,父親偶爾還看看莫言早期的軍旅小說,後來就漸漸被他淩亂的結構打敗,隻得罷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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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灘》發表於《解放軍文藝》,1984年的第7期,這篇小說還獲該刊1984年年度小說獎。小說講述的還是軍營裏的故事,故事從倒敘開始,妻子和“我”談論為何流淚,因為“場長”。故事又從去分配地開始順敘,分到的地方是“黑沙灘”,黑沙灘是人人都不待見的地方,甚至有人因為分去黑沙灘而哭泣,而主人公“我”,卻被吃食收買,認為隻要有白饅頭和豬頭燉白菜,到哪裏都是好。“黑沙灘”的場長來接戰士,這個場長是唯一一個在黑沙灘紮根的幹部,其他幹部都把黑沙灘當做跳板,很快就升遷離開。路上,遇到求助的母女,求助的母女得到了場長的幫助。
《黑沙灘》毫不避諱部隊為了政治意義對於生產的浪費,有這樣一段描寫:
“黑沙灘的老百姓說,部隊裏有的是錢。這話不錯。我們每年都用十輪大卡車跑幾百公裏拉來大量的大糞幹子、氨水、化肥,來改造這片貧瘠的沙原。
我們不惜用巨大的工本在沙灘上打了一眼又一眼深井。盡管我們種出來的小麥每斤成本費高達五角五分,但我們在沙灘上種出了麥子,政治上的意義是千金也難買到的。我們場長是黑沙灘農場的奠基人。他後來因故被罰勞改,和我一起看水道澆麥田的時候曾經說過,要是用創辦農場的錢在黑沙灘搞一個海水養殖場,那黑沙灘很可能已經成為一個繁華的小城鎮了。”(莫言:《黑沙灘》,《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0頁。)
我以為這就是莫言小說裏最有價值的東西,也就是他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講中所說的“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我想這不是“哭”的問題,而是作家在說真話的時候,所應該拿出來的勇氣。
《黑沙灘》的故事在後麵就難免又落了“好人好事”的俗套,不俗的地方多半就是要關照現實。場長有一次做了好事,就是請饑餓的村童和戰士們一起吃豐盛的晚飯。然而村童徹骨的饑餓和戰士們的豐盛飯菜之間有了強烈的反差,同樣是人,同樣生活在黑沙灘,村民卻忍饑挨餓。其實,這在那個時候是個常態,莫言也常常說當了兵就能吃飽飯了,一個本來就處在飽足之中的人不會體會饑餓帶來的反差,但一個吃著發黴地瓜幹長大的孩童,就可以被大白饅頭、肥豬肉震撼。